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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94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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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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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擁着一些老百姓的背,揉着它們,聽老百姓講家裡事,舉着大拇指在那些樸素的臉上搖晃着說:「呱呱叫,你老鄉好得很……」那些嘴上長得有長胡的也會拍着他,或是將煙桿送到他的嘴邊,哪怕他總是笑着推着拒絶了。後來他走了,但他的印象卻永遠留在那些簡單的純潔的腦子中。

風雨中憶蕭紅


  

丁 玲

本來就沒有什麼地方可去,一下雨便更覺得悶在窯洞裡的日子太長。要是有更大的風雨也好,要是有更洶湧的河水也好,可是彷彿要來一陣駭人的風雨似的那麼一塊骯髒的雲成天蓋在頭上,水聲也是那麼不斷地嘩啦嘩啦在耳旁響,微微地下着一點看不見的細雨,打濕了地面,那輕柔的柳絮和蒲公英都飄舞不起而沾在泥土上了。這會使人有遐想,想到隨風而倒的桃李,在風雨中更迅速迸出的苞芽。即使是很小的風雨或浪潮,都更能顯出百物的凋謝和生長,醜陋或美麗。

世界上什麼是最可怕的呢,決不是艱難險阻,決不是洪水猛獸,也決不是荒涼寂寞。而難於忍耐的卻是陰沉和絮聒;人的偉大也不是能乘風而起,青雲直上,也不只是能抵抗橫逆之來,而是能在陰霾的氣壓下,打開局面,指示光明。

時代已經非復少年時代了,誰還有悠閒的心情在悶人的風雨中煮酒烹茶與琴詩為侶呢?或者是溫習着一些細膩的情致,重讀着那些曾經被迷醉過被感動過的小說,或者低徊冥思那些天涯的故人?流着一點溫柔的淚,那些天真、那些純潔、那些無疵的赤子之心,那些輕微的感傷,那些精神上的享受都飛逝了,早已飛逝得找不到影子了。這個飛逝得很好,但現在是什麼呢?是聽著不斷的水的絮聒,看著臟布也似的雲塊,痛感着陰霾,連寂寞的寧靜也沒有,然而卻需要阿底拉斯的力背負着宇宙的時代所給予的創傷,毫不動搖的存在着,存在便是一種大聲疾呼,便是一種驕傲,便是給絮聒以回答。

然而我決不會麻木的,我的頭成天膨脹着要爆炸,它裝得太多,需要嘔吐。於是我寫着,在白天,在夜晚,有關節炎的手臂因為放在桌子上太久而疼痛,患砂眼的眼睛因為在微小的燈光下而模糊。但幸好並沒有激動,也沒有感慨,我不缺乏冷靜,而且很富有寬恕,我很愉快,因為我感到我身體內有東西在衝撞;它支持了我的疲倦,它使我會看到將來,它使我跨過現在,它會使我更冷靜,它包括了真理和智慧,它是我生命中的力量,比少年時代的那種無愁的青春更可愛啊!

但我仍會想起天涯的故人的,那些死去的或是正受着難的。前天我想起了雪峰,在我的知友中他是最沒有自己的了。他工作着,他一切為了黨,他受埋怨過,然而他沒有感傷,他對名譽和地位是那樣地無睹,那樣不會趨炎附勢,培植黨羽,裝腔作勢,投機取巧。昨天我又苦苦地想起秋白,在政治生活中過了那麼久,卻還不能徹底地變更自己,他那種二重的生活使他在臨死時還不能免于有所申訴。

我常常責怪他申訴的「多餘」,然而當我去體味他內心的戰鬥歷史時,卻也不能不感動,哪怕那在整體中,是很渺 小的。今天我想起了剛逝世不久的蕭紅,明天,我也許會想到更多的誰,人人都與這社會關係,因為這社會,我更不能忘懷于一切了。

蕭紅和我認識的時候,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初。那時山西還很冷,很久生活在軍旅之中,習慣于粗獷的我。驟睹着她的蒼白的臉,緊緊閉着的嘴唇,敏捷的動作和神經質的笑聲,使我覺得很特別,而喚起許多回憶,但她的說話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為一個作家的她,為什麼會那樣少於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純潔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時顯得有些稚嫩和軟弱的緣故吧。

但我們都很親切,彼此並不感覺到有什麼孤僻的性格。我們盡情地在一塊兒唱歌,每夜談到很晚才睡覺。當然我們之中在思想上,在感情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沒有差異,然而彼此都能理解,並不會因為不同意見或不同嗜好而爭吵,而揶揄。接着是她隨同我們一道去西安,我們在西安住完了一個春天。


  
我們痛飲過,我們也同度過風雨之夕,我們也互相傾訴。然而現在想來,我們談得是多麼地少啊!我們似乎從沒有一次談到過自己,尤其是我。然而我卻以為她從沒有一句話是失去了自己的,因為我們實在都太真實,太愛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因為我們又實在覺得是很親近的。但我仍會覺得我們是談得太少的,因為,像這樣的能無妨嫌、無拘束、不須警惕着談話的對手是太少了啊!

那時候我很希望她能來延安,平靜地住一時期之後而致全力於着作。抗戰開始後,短時期的勞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麼地方能安排生活。她或許比我適于幽美平靜。延安雖不夠作為一個寫作的百年長計之處,然在抗戰中,的確可以使一個人少顧慮于日常瑣碎,而策劃于較遠大的。

並且這裡有一種朝氣,或者會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蕭紅卻南去了。至今我還很後悔那時我對於她生活方式所參預的意見是太少了,這或許由於我們相交太淺,和我的生活方式離她太遠的緣故,但徒勞的熱情雖然常常於事無補,然在個人仍可得到一種心安。

我們分手後,就沒有通過一封信。端木曾來過幾次信,在最後的一封信上香港失陷約一星期前收到告訴我,蕭紅因病始由皇后醫院遷出。不知為什麼我就有一種預感,覺得有種可怕的東西會來似的。有一次我同白朗說:「蕭紅決不會長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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