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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想過去,自己與蔡先生接觸的次數實在並不多,但是他在我生命中所給予的影響,卻異乎尋常的大,異乎尋常的深刻。是怎樣來的呢?仔細分析起來,並不是由於蔡先生的學問文章。蔡先生的書我一本不曾讀過。他講演辭和文章,也只偶然的讀到。
對於他的學問文章我沒有資格說話。也不是由於蔡先生的功業。他辦理北大,以致有五四,有新文化運動;他辦理中央研究院,使中國在科學各有各種貢獻,但是這種種可以使人欽佩,卻不一定使人師法,使人崇拜。蔡先生的所以能給予我以不可磨滅的印象,推求起來,完全是由於他人格的偉大。
他應小事以圓,而處大事以方。他待人極和藹,無論什麼人有所請託,如寫介紹信之類,他几乎有求必應,並不詢問來人的資格學問經驗。可是到了出處大節,國家大事,他卻決不絲毫含糊,而且始終如一,不因事過境遷而有遷就。他是當代最有風骨的一個人。
我與他接觸的機會雖不多,但是先後有二三十年。我無論在什麼時候見到他,蔡先生始終是蔡先生,猶之吳先生始終是吳先生,並不因環境的不同,時運的順逆,而舉止言語有什麼不同。這是說來容易,卻極難做到的一件事。孟子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蔡吳兩先生才可以當大丈夫的名稱而無愧了。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
原載1940年3月24日重慶《中央日報》捏住鼻子說話
陳西瀅
中國的智識階級和老百姓非但隔了一道河,簡直隔了一 重洋。你們儘管提倡你們的新文化運動,打你們科學和玄學,文言和白話,帝國主義有沒有赤色的仗,他們悟善社同善社的社員還是一天一天的加多。有一個新從安徽回京的朋友談起一件事,很可以表示中國的國民有沒有出中古時期。
二三年前安徽的霍邱來了一個河南美少年,自言有一個仙狐跟隨他。這仙狐不肯顯色相示人,可是聲音是可以聽見的。每到黑夜到它的壇前去焚香禱告,仙狐就可以判人的休咎,醫人的疾玻霍邱本是閉塞的地方,何況捧這美少年的是做過知縣的翰林,所以全城若狂,捐了二三萬金建造了一 座極宏大的天狐廟。今年春天這美少年奉了仙狐到蚌埠,大受那裡軍政長官的歡迎。
新近又從蚌埠到了安慶。安慶城裡的官紳也都拜倒在「仙姑」香案的底下。仙姑降壇的時候,全城的闊人,從廳長以下都上朝似的,聽講似的恭立在壇前。可是安慶城比不得蚌埠,更比不得霍邱,那裡是有「學生」的。
一天晚上十個教育界的人居然也雜在官紳中間混了進去,每人袋子裡懷着一把手電燈。仙姑降壇還沒有說滿三句話,一 聲咳嗽,十把手電燈齊注射在壇後,大家看見的是……那個本坐在壇旁的美少年立在壇後,捏住了鼻子學女人說話。這出其不意的電火把他駭獃了,他所以還是捏住了鼻子學女人說話,結果受了一頓打。打的時候,什麼廳長也溜了,什麼局長也溜了,什麼道尹也溜了,什麼監督也溜了,只剩了某縣的知事溜不掉,只好硬硬頭皮把這壇上的仙姑拿下來做了階下犯。
這種事也許在中國算得很平常。中國的老百姓,中國的官紳本來只有拜在妖狐壇前的程度。可是我們代受騙的人的身份設想,騙子應得稍為靈巧些。在黑夜裡捏了鼻子說話就可以弄得舉省若狂的兩三年,那些官紳似乎非但沒有出中古時期,簡直還應當向斐洲的土人學些文化呢。
多數與少數
陳西瀅
我向來就不信多數人的意思總是對的。我可以說多數人的意思是常常錯的。可是,少數人的意思並不因此就沒有錯的了。我們主張什麼人都應當有言論的自由,不論多數少數都應當有發表意見的機會。
可是,我們固然反對多數因為是多數就壓制少數,我們也不承認少數因為少數就有鄙夷多數的權利。
中國人向來是不容異己的論調的,所以在全國鼎沸的時候,有人居然肯冒眾怒出來說幾句冷話,只要他是有誠意的,我個人十分佩服他的勇氣,不管他說的對不對。可是他的勇氣不一定就使他對了。把這次的國民運動與拳匪來打比,實在未免過于不偏不類,在中國的外國人,因為他們始終「什麼都學不到,什麼都忘不了」,自然這樣的想。中國人自己如若不看見這二十餘年的進步和分別來,只可以證明他們自己的不進步。
至於人家已經打了頭陣,自己跟在後面說便宜話,還要以「袁許」自負,——希望我做文章,所以用激將法——我們聽了着實有些替他肉麻。
我是不讚成高唱宣戰的。中國的大兵,叫他們殘殺同胞雖然力量有餘,叫他們打外國人就非但沒有充分的訓練,並且沒有至少限度的設備。如果許多熱心的軍民人等自己投效去作戰,那麼,以血肉之軀去和機關槍,毒氣炮相搏,就完全犧牲完了也得不到什麼。
可是,我們不能因為力量不及他人的什麼都逆來順受。我們雖然打不過人家,我們不妨據理力爭,不妨用他種方法與他們奮鬥。我們固然不宜宣戰,但是要求英國撤回公使,派兵到租界去保護人民並不就是宣戰。英國的政府也一定不會因此就與中國宣戰,因為他們是以民意為向背的,中國政府這樣的態度正可以告訴英國民眾這次的運動不是暴動,而是全國的義憤。
英國握政權的固然是帝國主義者,普返民眾,尤其是勞工階級可不全是帝國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