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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躲避這現實的方法,我們看來頗有點幽默。在他們之間,時興三部古書,《老子》、《莊子》和《周易》,《老子》、《莊子》都是教人回到渾噩無是非無差別的境界去的,「未嘗先人,而嘗隨人;人皆取實,已獨取虛;人皆求福,己獨曲全。」如不知人心如鏡,一到虛靜界,什麼隱秘,更看得清清楚楚;反不如在勢利場中鬼混,真能昏天黑地,不見天日。這樣,他們想在老莊哲學中找到安身立命的隱蔽處,如果,更把是非看得分明,更不能安身立命。
他們第二種躲避現實的方法是「飲酒」,司馬昭要替司馬師求婚于阮籍,阮籍一醉
60日,使來使無從開口。以酒醉來躲避,只有這一次是有實效的。後來司馬炎讓九錫,公卿大夫要一力勸進;那篇勸進文,奉命非要阮籍動筆不可。阮籍也想借酒醉來躲避,畢竟不可能;只得就案寫成,讓來使抄了去。
大概嵇康也不大讚成阮籍的辦法,所以說:「阮嗣宗,唯飲酒過差耳;至為禮法之士所繩,疾之如仇……」因為如嵇康那樣性格的人,喝醉了酒,方會靜默下去;阮嗣宗本是「與物無傷」的,酒後反常,會惹些是非也未可知呢!第三種躲避現實的方法,是入山修道,學做神仙。可是修道愈有功夫,說起話來愈是刻毒。那位隱在蘇門山的孫登,老實不客氣,就說嵇康「才多識寡,不得善終」;好在嵇康並不是得君行道的人,否則孫登自己也就要不得善終的了。魏晉文人種種自己麻醉自己躲避的方法,都不見實效,只能如駝鳥一樣,把頭鑽在樹林裡,當作自己已經躲起來了,讓獵人捉了去拿去宰割。
東晉以後,佛家的思想傳播過來了,釋迦的教義代替了老莊的教義。第一等聰明人,大都出家做和尚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有大法事可做,不必和現實混在一起,才是真正的躲避起來。並且在另外一個世界,對於人間世的種種一切,都有從頭來過的公平正直的總算帳,那一切憤憤不平之氣,自然而然地沉寂下去。所以要躲避現實,單靠自己麻醉是難得見效的,最要緊的要如佛家一樣能有另一乾坤可去,不過天堂、靈魂、來世等等,在現在,已經給科學打得粉碎了;我們要構成另一世界,卻不十分容易呢?
節 操
曹聚仁
中國歷史上所謂士君子,以節操為重,取巧躲避,卻並不是儒家之道。東漢末年,黨錮禍起,張儉亡命困迫,無論投向什麼人家,只要知道是張儉,明知要惹大禍,大家甘于破家相容。范滂初系黃門北寺獄,同囚的很多生病;滂自請先受榜掠,三木囊頭暴于階下。滂遇赦歸鄉,又以張儉案株連,朝廷大誅黨人,詔下急捕范滂等。
督郵吳導抱詔書閉戶伏床而泣,范滂聽到這消息,知道督郵為的是他自己,便到縣自首。縣令郭揖解印綬,願與范滂同走,放滂曰:「天下這麼大,你怎麼到這兒來?」范滂道:「我死了,大禍也就完了,怎麼可以牽連到別人呢?」滂別母就獄。他的母親安慰他道:「和李膺、杜密死在一起,豈不是很光榮的嗎?」黨案牽連到李膺,有人勸李膺出走。李膺道:「處事不怕難,有罪不逃刑,乃是臣下的本份。
我今年已六十,死生有命,往哪兒逃呢?」便就獄受毒刑而死。黨案株連所及,各人的門生故吏及其父兄,都在禁錮之列。蜀郡景毅曾叫他的兒子從李膺為門徒;因為未有錄牒,免于禁錮。景毅便自請免官,道:因為敬仰李膺的為人,才著兒子去從他;難道漏列名籍,便自苟葡安了嗎?”這種種地方,都可以想見當時士君子重節操,輕性命,不肯躲避取巧的情形。
禍患到來的時候,親戚故舊遠嫌避禍的,本來也很多。但就儒家的節氣來說,遠嫌避禍,也是不應該的。孔融性剛直,時常和曹操相衝突。友人脂習每勸融明哲保身。
後來孔融被曹操所殺,陳屍許下。沒人敢去收屍。脂習即往撫屍痛哭,被曹操所拘囚而不顧。又如張儉因黨案逃至魯國,欲投依孔褒,恰巧孔褒不在家,孔融年僅十六,擅自收容下來。
後來事泄,褒、融二人均被收送獄。孔融挺身道:「我作主收容張儉的,請長官辦我的罪!」孔褒道:「張儉是來找我的。和舍弟沒有關係的,請辦我的罪。」吏不能決,只好探問他們母親的意見。
孔母道:「我是家長,我負責任,請辦我的罪!」一門爭死,連郡縣都不能決。我們看了這種捨身赴死的精神,千百年後還振發起來,無怪當時震盪—般人的心靈,大家都要砥礪節操了!
「哀莫大於心死」,假使人人偷巧躲避為得計。那末,中國讀書人,都要個個都變成「漢奸」了!「禮義廉恥」之說方興,我願國人注重「恥」字,就該把「節操」比一切都看重些。
從陶潛到蔡邕
曹聚仁
沈從文先生近在國文月刊
三期談習作,叫青年們從周作人、魯迅作品學習抒情;其中說到周作人的人生態度,「似因年齡堆積,體力衰弱,很自然轉而成為消沉,易與隱逸相近,精神方面的衰老,對世事不免具浮沉自如感。」又引了我的意見,說周作人是「由孔融到陶潛」。我說周作人從孔融走向陶潛的路,那是六年前,當周某發表五十自壽詩時說的;可惜沈先生不曾看見我前年寫給周某的信,我希望他不要從陶潛轉到蔡邕的路上去,可是他畢竟走上蔡邕的路,我們做朋友的,又有什麼話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