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像拉風箱,一霎又咳嗽醒了,楞掙起來吐一口黃痰。他自己彷彿有點不好意思,要我扶他趨搭的到耳房裡去,在那兒也許他覺得舒心一點,五十個年頭身下的土炕會印上個血的影子吧?于今用了一把殘骨他又重溫別過十年的舊夢去了。
傍晚了。來留他住一宿,他一面搖頭一面高聲說:「老了,夜裡還得人服侍!日後再見吧!」我用眼淚留他,他像沒有看見,起來緊了緊腰踉蹌着向外面移步了。我扶着他,走下了西坡,老哥哥的村莊已在炊煙中顯出影子來了。
我回步的時候晚霞正灼在西天,回頭望望老哥哥,已經有些模糊了,在冷風裡只一個黑影在閃。
「日後再見吧!」我一邊走着一邊味着老哥哥這句話。但是一個熟透了的果子誰料定它剎那會落呢?
回到家來更唸唸着老哥哥了。老哥哥真是老哥哥,他來到我家時曾祖父還不過十幾歲呢。祖父是在他背上長大,父親是在他背上長大的,我呢,還是。他是曾祖父的老哥哥,他是祖父和父親的老哥哥,他是我的老哥哥。
聽老人們講。他到我家來那不過才二十歲呢。身子銅幫鐵底的,一個人可以單拱八百斤重的小車,可是在我記事的時候他已是六十多歲的暮氣人了。那時他的活是趕集,喂牲口,農忙了擔著飯往坡裡送。
曬場的時節有時拿一張木叉翻一翻。揚場,他也拾起張鍁來揚它幾下,別人一面揚一面稱讚他說:「好手藝,揚出個花來,果真老將出馬一個趕倆。」
從我記事以來,祖父沒曾叫過他一聲老哥哥,都是直呼他老李。曾祖父也是一樣。曾祖父的脾氣很暴,好罵人「王八蛋」。他老人家一生起氣來,老哥哥就變成「王八蛋」了。
祖父雖然不大罵人,然而那張不大說話的臉子一望見就得叫人害怕。老哥哥趕集少買了一樣東西,或是祖父說話他耳聾聽不見,那一張冷臉,半天一句的冷話他便伸着頭吃上了。我在—邊替老哥哥心跳,替老哥哥不平。心裡想:「祖父不也是老哥哥手下長大了的嗎?」
老哥哥對我沒有那麼好的。我都是牽着他的小辮玩。他說故事給我聽。他說他才到我家來,我家正是旺時;六曾祖父做大京官,門前那迎風要倒的兩對旗杆是他親手加入豎起來的,那時候人口也多,真是熱閙。
語氣間流露着「繁華歇」的感嘆。我小時候最是迷賭,到了輸得老鼠洞裡也挖不出一個銅錢來的困窘時,我便想到老哥哥的那個小破錢袋來了。錢袋放在他枕頭底下,順手就可以偷到的,早晚他用錢時去摸錢袋,才發現裡面已經空空了。他知道這個地道的賊,他一點也不生氣。
我後來向他自首時是這樣說的:「老哥哥,這時我還小呢,等我大了做了官,一定給你銀子養老。」他聽了當真的高興。然而這話曾祖父小時曾說過,祖父小時也曾說過了!
在黃昏,在雨夜,在月明的樹下,他的老話便開始了。我側着耳朵聽他說長毛作反,聽他說天下掉下彗星來。然而給我印象最深的要數這一次了。那年我八歲,母親躺在床上,臉上蒙一張白紙,我放聲哭了,老哥哥對我說母親有病,他到呂標去取藥吃上就好了。
後來給母親上墳也老是他擔著菜盒我跟在後頭,一路上他不住的說母親是叫父親氣死的。「當年大相公,剪了發當革命黨,還在外面和別的女人好,你小時穿一件時樣的衣裳,姑們問一聲『又是外邊那個娘做來的』,這話叫你娘聽見,你想心裡是什麼味?而後,皇帝又一勁的殺革命黨,你爺戴上假髮到處亡命。這兩樁事便把你娘致死了。」
老哥哥一天一天的沒用了。日夜蜷縮在他那一角炕頭上,像吐盡了絲的蠶一樣,疲憊抓住了他的心。背屈得像張弓。小辮越顯得細了。
他的身子簡直成了個季候表,一到秋風起來便咯咯的咳嗽起來。
「老李老了!老李老了!」
大家都一齊這麼說。年老的人最不易叫人喜歡。於是老哥哥的壞話塞滿了祖父的耳朵。大家都討厭他。
討厭他耳聾,討厭他咯咯閙得人睡不好覺,討厭他冬天把炕燒得太熱,他一身都是討厭骨頭,好似從來就沒有過不討厭的時候!祖父最會打算,日子太累,廢物是得剷除的,於是尋了一點小事便把五十年來的跑裡跑外的老哥哥趕走了。我當時的心比老哥哥的還不好過,真想給老哥哥講講情,可是望一下祖父的臉,心又冷了。
老哥哥臨走淚零零的,口裡半詛咒半咕嚕着說:「不行了,老了。」每年十二弔錢的工價算清了帳,肩一個小包
五十年來勞力的代價走出了我的大門。我牽着他的衣角,不放鬆的跟在後面。
老哥哥兒花女花是沒有一點的。他要去找的是一個嗣子。說家是對自己的一個可憐的安慰罷了。但是,不是自己養的兒子,又沒有許多東西帶去,人家能好好養他的老嗎?我在替他擔心着呢!
十年過去了,可喜老哥哥還在人間。暑假在家住了一天,沒能夠見到他。但從三機匠口裡聽到了老哥哥的消息,他說在西河樹行子裡碰到老哥哥在背着手看夕照,見了他還親親熱熱的問這問那,他還說老哥哥一心掛念我莊裡的人,還待要鼓鼓勁來耍一趟,因為不過二里地的遠近,老哥哥自己說腳力還能來得及呢。
又是秋天了。秋風最能吹倒老年人!我已經能賺銀子了,老哥哥可還能等得及接受嗎?
野 店
藏克家
飯店,旅社這樣的名詞一提上口,立刻湧上心來的是新式的華貴,如果換個野店,便另是一種情趣喚起來了。像山村老翁頭上的髮辮,像被潮流沖空的古岸,時代至今還把野店留個殘敗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