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然而我們竟將許多傷心舊事,半明半晦的說過。「最缺憾的是一時的國際問題的私意!理想的和愛的天國,離我們竟還遙遠,然而建立這天國的責任,正在我們……」她低頭說著,我輕輕地接了下去,「正在我們最能相互瞭解的女孩兒身上。」
自此便無聲響。剛纔的思想太沉重了,這雲淡風輕的景物,似乎不能負載。我們都想掙脫出來,卻一時再不知說什麼好。數十年相關的歷史,幾萬萬人相對的感情,今夜竟都推在我們兩個身上─—惆悵到不可言說!
百步外一片燈光裡,歡樂的歌聲悠然而起,穿林度水而來─—我們都如夢醒,「是西方人歡愉活潑的精神呵!」她含笑的說著,我長吁了一口氣!
思想又擴大了,經過了第二度的沉默─—只聽得湖水微微激蕩,風過處橡葉墜地的聲音。我不能再說什麼話,也不肯再說什麼話─一她忽然溫柔的撫着我的臂說:「最樂的時間,就是和最知心的朋友,同在最美的環境之中,卻是彼此靜默着沒有一句話說!」
月兒愈高,風兒愈涼。衣裳已受了露濕,我們都覺得支持不住。─一很疲緩的站起,轉過湖岸,上了層階,迎面燦然的立着一座燈火樓台。她邀我到她樓上層裡去,捧過紀念本子來,要我留字。
題過姓名,在「快樂思想」的標目之下,我略一沉吟,便提起筆寫下去,是:「月光的底下,湖的旁邊,和你一同坐著!」
獨自歸來的路上,瘦影在地。─—過去的一百二十分鐘,憧憬在我的心中,如同做了一場好夢。
閒 情
冰 心
弟弟從我頭上,拔下髮針來,很小心的挑開了一本新寄來的月刊。看完了目錄,便反捲起來,握在手裡笑說:「瑩哥,你真是太沉默了,一年無有消息。」
我凝思地,微微答以一笑。
是的,太沉默了!然而我不能,也不肯忙中偷閒;不自然地,造作地,以應酬為目的地,寫些東西。
病的神慈悲我,竟賜予我以最清閒最幽靜的七天。
除了一天幾次吃藥的時間,是苦的以外,我覺得沒有一時,不沉浸在輕微的愉快之中。──庭院無聲。枕簟生涼。溫暖的陽光,穿過葦簾,照在淡黃色的壁上。
濃密的樹影,在微風中徐徐動搖。窗外不時的有好鳥飛鳴。這時世上一切,都已拋棄隔絶,一室便是宇宙,花影樹聲,都含妙理。是一年來最難得的光陰呵,可惜只有七天!
黃昏時,弟弟歸來,音樂聲起,靜境便砉然破了。一塊暗綠色的綢子,蒙在燈上,屋裡一切都是幽涼的,好似悲劇的一幕。鏡中照見自己玲瓏的白衣,竟悄然的覺得空靈神秘。當屋隅的四絃琴,顫動着,生澀的,徐徐奏起。
兩個歌喉,由不同的調子,漸漸合一。由悠揚,而宛轉;由高吭,而沉緩的時候,怔忡的我,竟感到了無限的悵惘與不寧。
小孩子們真可愛,在我睡夢中,偷偷的來了,放下幾束花,又走了。小弟弟拿來插在瓶裡,也在我睡夢中,偷偷的放在床邊幾上。─—開眼瞥見了,黃的和白的,不知名的小花,襯着淡綠的短瓶。……原是不很香的,而每朵花裡,都包含着天真的友情。
終日休息着,睡和醒的時間界限,便分得不清。有時在中夜,覺得精神很圓滿。─—聽得疾雷雜以疏雨,每次電光穿入,將窗檯上的金鐘花,輕淡清澈的映在窗帘上,又急速的隱抹了去。而余影極分明的,印在我的腦膜上。
我看見「自然」的淡墨畫,這是第一次。
得了許可,黃昏時便出來疏散。輕涼襲人。遲緩的步履之間,自覺很弱,而弱中隱含着一種不可言說的愉快。這情景恰如小時在海舟上,─—我完全不記得了,是母親告訴我的,─—眾人都暈臥,我獨不理會,顛頓的自己走上艙面,去看海。
凝注之頃,不時的覺得身子一轉,已跌坐在甲板上,以為很新鮮,很有趣。每坐下一次,便喜笑個不住,笑完再起來,希望再跌倒。忽忽又是十餘年了,不想以弱點為愉樂的心情,至今不改。
一個朋友寫信來慰問我,說: 「東波雲『因病得閒殊不惡』,我亦生平善病者,故知能閒真是大工夫,大學問。……如能于養神之外,偶閲《維摩經》尤妙,以天女能道盡眾生之病,斷無不能自己其病也!恐擾清神,余不敢及。」
因病得閒,是第一慊心事,但佛經卻沒有看。
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二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鎸》1923年6月15日,後收入詩、散文集《閒情》。藏克家
(
1905.
10.
8-
2004.
2.
15)
山東諾城人。
18歲以前,一直生活在膠東半島的農村。
1923年入濟南省立第一師範學校學習,受五四運動影響,學習寫詩。
1925年處女作《別十與天罡》載《語絲》。
1926年秋,考人中央軍事政治學校,曾參加討伐反動軍夏鬥寅的戰役。大革命失敗後,逃亡東北。
1929年入國立青島大學補習班,發表新濤《默靜在晚林中》。
1934年畢業于國立山東大學中文系。
在校期間,在新待創作上得到聞一多、王統照的鼓勵與幫助。1932年在《新月》4卷7期發表第
一首詩作《難民》。
1933年出版了第一本詩集《烙印》出版。接着又出版了《罪惡的黑手》、《運河》兩本詩集和長詩《自己的寫照》。
1936年參加中國文藝家協會。
抗日戰爭爆發後,在前方度過了
5年的艱苦生活。
1938年參加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出版有《從軍行》等詩集。
1942年秋到重慶,參加「文協」的活動,次年出版長詩《古樹的花朵》、《泥土的歌》等詩集。
抗日戰爭勝利後,到上海主編《文訊》月刊和《創造詩叢》,出版了政治諷刺詩集《寶貝兒》、《生命的零度》。
1948年底,由於國民黨政府的壓力,逃亡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