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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42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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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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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頁

朗讀:

洪憲稱帝,繼以宣統復辟,湘省教育,弄到黑漆一團,女校取消英文,校中几乎不訂雜誌。我多餘的精力無所用,同學勸我做詩,填詞,對對,我都一笑答之。埋頭繪畫之外,不得已盡看子書,讀《左傳》,每天背誦一兩篇古文或《昭明文選》中的精美文章。這是我的一個轉變。

去了日本,想學圖畫的苦心,真非筆所能描繪。


  

但圖畫是花錢的東西,若是勤學,一人須花兩人的費用。我是從慘淡的壓迫中,自己只有六塊錢,因同學的幫忙,才得逃到日本的。到日本就必須做工的景況,使我對於圖畫,只能讓它在渴想苦念中,比失了十個戀人還傷心地告了結局。

為著父親的「家庭革命………父子革命……大逆不道的叛徒……」這套暴風雨似的通牒,迫我回國,我才匆匆忙忙考進東京女高師的理科,藉以抵抗父親的迫令。

化驗藥品,顯微鏡,一層高一層的教室,像電影院一樣黑的實驗室,爬蟲,走獸,飛鳥,魚蚧,稜角怪美的結晶體,紅黃藍白紫各種美麗的花,形形色色的自然界,自形態乃至細胞,及山上海濱的採集,給了我不少的知識、快樂……我想做個博物學家。

若不是因為偶然的機會,我與易漱瑜女士同住,我得因她認識田漢先生,我此生會與文學有因緣麼?

不敢說。

清理我文學上的因緣,唯一的導師,的確就是田漢先生!可是田漢先生肯承認有我這麼一個學生嗎?

當我和他愛人易女士,在某女子寄宿舍同房不久,他來教我們的英文,課本是易卜生底《娜娜》。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與文學見面。但英文程度淺的我,是沒有法子能夠繼續下去的,只得幾天後就中止了。他又介紹我看文學概論,是日文書。

我根本不懂文學,半知不解地看了就還給他。他問我還喜歡看什麼書,他可以供給我看。我不曉得答。當時他正在寫一篇劇本,滿地滿屋堆着參考書,沒處坐,他也不留坐,從此我和他的師生關係斷了,也許他早就把我忘了。

誰會想到,我畢竟要認他是我文學上唯一的導師呢?

的確,當時我並沒有得到什麼益處,我對於文學,還沒有發生感情,我依然同樣去進實驗室,拿我的顯微鏡。我愛顯微鏡下的真實啊!顯微鏡下的真實多美麗!

異國風光,一年又一年地摧折了我孤苦的肝膽,經濟力的鐵蹄,蹂躪了一個苦學生的心臟;金錢與勢力的天蓋下,壓壞了人性的天真,壓倒了真理、正義與同情,也壓碎了骨肉親子的愛。我在這些直接間接的壓力下,几乎被壓死了。於是我開始對「人情」「社會」懷疑,懷恨。

我憎惡,越熾烈地憎惡人們普遍的虛偽;我痛恨,越深刻地痛恨人們集中刻毒的劍火,對最忠實、美好、天真、可愛、卻無依無靠的人兒去毀壞;我悲嘆,更悲嘆那墮落的人們,只會跟着黑暗的勢力跑,我越懷疑,茫然地懷疑生物中最高等靈慧的人類,何以甘心把人類社會建築在那樣殘酷、刻薄、昏暗、虛偽的基礎上?

把我的解剖刀,剖開這人類社會看個清楚吧!用些試驗藥,點只火酒燈,把這些傢伙分析來看看吧!割下些人類層社會層的小片,擺在顯微鏡下,察明那組織構成的究竟吧!

啊,不能!我這些蠢笨的道具,只能驗物,不能驗社會,人層!

我煩悶了,刻骨的煩悶襲迫着,許多日月,我在煩惱的漩渦裡打圈圈。

我需要一樣武器,像解剖刀和顯微鏡一樣,而是解剖驗明人類社會的武器!我要那武器刻出我一切的痛苦,刻出人類的痛苦,尤其是要刻出被壓迫者的痛苦!同時要那武器暴露壓迫者的罪惡,給權勢高貴的人層一點討伐!

對了,如今我手上的解剖刀,顯微鏡,全無用了!

冥冥中我那末想著,渺渺然我沉入了無邊的回憶──


  
1.一個妙嫩的小姑娘,跪在父親面前哭泣,含羞地說:「爸爸,我無論如何不嫁,我要讀書。」

「哎,孩子!你要知道,別人底獨生子病得那末慘,非娶親是沒有救的。我們禮教名家,你要聽父母底話……」

2.拳擊,口咬,父親的嬌女被一個有名的凶惡寡婦,打破眼睛,咬斷了腳筋,血流滿面,血流染趾塗地,凶婦和兒子再撕碎她全身的衣服,打青她的胸背,又拿了斧頭來斫她。父親的女兒,只得赤裸光身,帶血帶淚地逃到河裡,躲在水中避難。

父親醫着女兒的傷處,母親急得吐血,迫着父親說:「依了女兒的話,讓女兒脫離那地獄吧!橫直女婿不是好貨,為了女兒讀書,母子聯合把她虐待。這會把我急死啊!」

「急什麼?」你給她打死了一個女兒,難道還會再一個女兒給他們打死麼?讓女兒和他們脫離!我們禮教名家,虧你說得出口!”

3.寡婦把刀與繩,擺在父親的女兒面前,逼她選一條路。黑夜,雪花與狂風中,女兒低眉含恨地走出了地獄之門,抱著與一切都惜別之感,「再會吧!故鄉!再會吧,世界!」她流淚心語着,逃向渺然森黑的墳山、江頭。

4.女兒並沒有死,逃到幾百里的師範學校了。同學見她穿男裝,剪了發,憔悴怪狀無語,都奚落她,冷笑她,認為是被家庭遺棄不足掛齒的敗類。

幾天後,及見到她的作文被打了「120」分,圖畫被揭示,於是同學中自豪者號哭而妒恨之.趨勢者親近而圍抱之。父親的女兒,再不見同學的奚落和冷笑了。她開始接觸了所謂人情社會。

5.父親生怕女兒畢業了要逃走,特地由千里的家鄉,趕到省城來守候女兒,化了幾百塊錢,請了校中教職員吃酒,叫他們嚴守女兒,不得讓她逃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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