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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和他們都很熟了,可由於我的行為神態與他們的相異之甚而使我們之間有種距離。他們和那些成年人總叫我「小先生」,或「小薩福克人」。裝箱工頭是個叫葛裡高利的成年人,另一個穿著紅衣的車伕叫提普,這兩人有時也常叫我大衛,但我想這總是在我們很親熱的時候,也就是我在大家幹活時給他們講我看過的那些書讓他們高興時(很快,那些書也從我記憶中消失)。白粉·土豆曾對我的優越地位抗爭過一次,但馬上就被米克·沃克爾制服了。
我認為我沒希望擺脫這種生活了,也就完全放棄了這種希望。我認認真真這麼想:我從沒對這種生活退讓過,也從沒不因它而苦惱,哪怕一個小時也沒有這樣過。但我忍受下去,連對皮果提也不曾在任何書信中透露過隻字片語(我們通了很多信),這樣部分是出於愛她,部分是因為我羞於那樣做。
米考伯先生的困難更加重了我的精神痛苦。我在這種孤苦伶仃的情形下,和那家人建立了很深的感情,時時惦着米考伯太太的各種籌款計劃,時時心頭壓着米考伯先生的債務。星期六的夜裡是我的好時光——部分因為我口袋裏有了六或七個先令,回家的路上望着那些店舖,盤算着這筆錢可以買什麼,這可是了不起的事;部分因為我能回得早——米考伯太太會把最傷心的秘密向我傾訴;星期天早上她也會這樣,那時我把頭天晚上買回的茶或咖啡在一個刮臉用的小罐裡調好,開始坐下吃那已過了鐘點的早餐。在這類星期六的夜間談話開始時,米考伯先生總要痛苦忘情地哽咽一番,而談話將近結尾時,他卻又在唱「傑克快樂地和南在一起」了。
我曾看到他流着淚回家吃晚飯,嘴裡叨念說只有進監獄是唯一出路;然後又盤算「如果有什麼機會出現」(這是他很引以自得的句子)可以弄到裝弓形窗所需的費用入睡了。米考伯太太跟他完全一樣。
我們各自的境遇在我們之間形成了(我深信)一種奇特的友好平等關係,雖然我們的年齡懸殊得可笑。在米考伯太太把我視作她的心腹之交以前,我從不肯接受他們的邀請而由他們掏錢、和他們吃喝,因為我知道他們和屠戶及麵包商關係緊張,他們自己通常也沒什麼太多的吃食。一天夜裡,米考伯太太就像下面所說的那樣和我結成了心腹之交。
「科波菲爾先生,」米考伯太太說,「我把你不當外人,所以不怕對你說:米考伯先生的困難已達到危急關頭了。」
聽到這話,我好生難過,看著米考伯太太紅紅的眼睛,我滿懷着無限同情。
「除了一塊荷蘭乾酪的皮——這是不適合一個有這麼多小孩的一家所需的」——米考伯太太說,「食品間裡真是什麼也沒有了。我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時,總習慣了說食品間,我几乎不知不覺就說這個詞。我的意思是:家裡什麼吃的也沒有了。」
「天哪!」我很關切地說。
那時我口袋裏那星期的工錢還有兩或三先令——由此我猜我們談話時是在一個星期三的晚上——我忙掏了出來,誠懇地請米考伯太太把它們收下權當向我借的。可那太太一邊吻我,一邊叫我把錢放回口袋,並說她連想也不能這麼想。
「不能這樣,我親愛的科波菲爾先生,」她說,「我壓根就沒往這上面想!不過,你顯得比你的實際年齡要老成,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在另一件事上幫我,我一定滿懷謝意接受這種幫助。」
我請米考伯太太說出來。
「我已親自把日常餐具脫手了,」米考伯太太說,「六把茶匙,兩把鹽匙,一把糖夾,都由我分別在幾次拿出去抵押借了錢。想到爸爸媽媽,我為這交易痛心,但這雙生子是個大包袱呀。我們還有幾件小物件可以脫手。米考伯先生的感情決不允許·他·親·自來處置這些東西,克莉吉特呢,」——這是那個從習藝所來的女孩——「又生就下流,如過于信任她,反會令她叫人痛心地放縱。
科波菲爾先生,如果我可以請求你——」
這時,我明白了米考伯太太的意思,便求她只管差使我。就在當天夜裡,我開始處置那些較輕便的財產了;几乎每天早晨,在去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之前,我總要為同樣的交易出門一次。
在米考伯稱做圖書室的屋裡一個小柜上,有幾本書,先被脫手的就是它們。我把這些書一本接一本拿到都會路一家書攤上——那條路在靠近我們住所的部分在那時几乎全是書攤和鳥鋪——不管多少錢就都賣了。攤主住在書攤後的小房子裡,他每天晚上都酩酊大醉,早晨就被他妻子痛罵一頓。不止一次,我一早上到那兒時,他就在一張翻得直立起來的床前接見我,他額上的一處傷痕或一隻又腫又青的眼睛證明他頭夜又喝得太多(恐怕他喝酒時喜歡和人爭吵);他伸出發顫的手在亂扔在地板上的衣服口袋裏一隻隻搜,想找到所需的錢,他的妻子則抱著一個小毛頭,趿着雙便鞋,罵他個沒完沒了。
有時,他把錢弄丟了,就請我再去一次,可他老婆總有點錢(我猜是趁他大醉時拿了他的),我們一起下樓時,就偷偷了結了那筆交易。
在當鋪,我也開始小有名氣了。在櫃檯後主事的主要人物很留心我了。我記得,他和我談生意時,常要我用一個拉丁文的名詞或形容詞變位、或活用一個拉丁文的動詞給他聽。每次這種交易成交後,米考伯太太就舉行一個小型宴會,大致是頓晚餐,這些樣的晚餐我都記得很清楚,每次都有一種特別的美味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