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帶著由我那種生活釀成的無精打采和默默思考的神情,我到外面什麼地方轉了一圈,就在快到我們房子的一個巷口拐角處,我碰到正和一個先生走來的默德斯通先生。我心慌意亂,正要從他們身邊溜走時,那先生叫道:
「哦!布魯克斯!」
「不,先生,是大衛·科波菲爾,」我說。
「別指教我。你就是布魯克斯。」那人說,「你是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這就是你的名字。」
聽到這話,我更仔細地端詳這人。我記起了他的笑聲,我知道他就是奎寧先生,以前——我毋需記起那是什麼時候——我曾和默德斯通先生去羅斯托夫特看過他。
「你過得怎麼樣,在哪受教育,布魯克斯?」奎寧先生道。
他已經把手放在我肩上,讓我轉過身來和他們一起走。我不知道回答什麼好,猶豫地看了看默德斯通先生。
「現在他獃在家裡,」默德斯通先生說,「他沒在任何地方受教育。我不知道把他怎麼辦好。他是個麻煩。」
和舊日一樣陰冷險惡的眼光又落在我身上停了一會;然後他皺皺眉,眼光暗下去轉向別處。
「嗯!」奎寧先生說著看看我們兩人——我覺得是這樣——「好天氣呀!」
接着誰也沒說話,我在想怎麼才能把肩膀從他手裡掙脫然後走開,這時他說道:
「我想你是個挺機靈的傢伙吧?呃,布魯克斯?」
「嘿!他夠機靈了,」默德斯通先生很不耐煩地說,「你最好讓他走。他不會為麻煩了你而感謝你的。」
聽到這暗示,奎寧先生放了我,我便急忙往家走。轉到前面花園的門口時,我朝後看,只見默德斯通先生靠着墓場的柱門,奎寧先生在對他談話。他倆都在我身後看著我,我覺得他們在說我什麼。
那天夜裡,奎寧先生宿在我們的住宅裡。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後,我推開椅子,往屋外走去時,默德斯通先生把我叫了回來。他一臉嚴肅地走到另一張桌前,而他姐姐就坐在她的那張書桌邊。奎寧先生兩手插在口袋裏,站在那兒看窗外;我站在那兒看著他們大家。
「大衛,」默德斯通先生說,「對青年來說,這是一個切實行動的世界,而不是一個游手好閒的世界。」
——「你就是那樣的,」他姐姐補充道。
「珍·默德斯通,請讓我來說。我說,大衛,對於青年來說,這是一個切實行動的世界,不是一個游手好閒的世界。尤其對一個像具有你這種氣質的青年來說如此,你這種氣質需要下很多功夫矯正;除了強迫這氣質去服從勞動世界的規矩,去改造它,去壓碎它,再沒更好的辦法對付它了。」
「因為不允許倔強,」他姐姐說,「它所需要的是壓碎。一定要壓碎它,也一定能壓碎它!」
他看了她一眼,半是反對,半是贊成,又繼續說:
「我想你知道,大衛,我並不富。不管怎麼說,你現在知道了。你已受了相當多的教育了。教育是很花錢的;就算它不花錢而我也能供你,我仍然持這種看法:留在學校對你毫無好處。
擺在你面前的是和世界鬥一次,你開始得越早,就越好。」
我想我當時就認為我已經笨手笨腳地開始了;不過不管當時怎麼想,我現在就這麼認為的。
「你已經多次聽人說起『帳房』了?」默德斯通先生說。
「帳房,先生?」我重複道。
「默德斯通和格林伯公司的,販酒業的。」他答道。
我想我當時流露出猶疑,他馬上說:
「你已經聽人說起過『帳房』,或那生意,或那酒窖,或那碼頭,或和它有關的什麼。」
「我想我聽人說起過那生意,先生,」我說,我記起我對他和他姐姐兩人的財產的模糊瞭解,「不過,我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
「什麼時候不關緊要,」他答道,「那生意由奎寧先生管着。」
我向站在那兒望窗外的奎寧先生滿懷敬意地看了一眼。
「奎寧先生建議說,既然僱別的孩子,那麼他覺得沒理由不以同樣條件僱你。」
「他沒有,」奎寧先生轉過半邊身子低沉地說,「別的前途了,默德斯通。」
默德斯通沒留心他說的,做了個不耐煩,甚至是很氣憤的手勢,繼續道:
「那些條件是,你可以掙夠你的吃喝和零花。你的住處(我已安排好了)由我付錢,你的洗衣費用也由——」
「必須在我預算之內。」他姐姐說。
「你穿的也由我提供,」默德斯通先生說,「因為你一時還沒法自己掙到。所以,你現在要隨奎寧先生去倫敦了,大衛,去自己闖世界了。」
「簡言之,你得到贍養,」他姐姐說,「千萬要盡責。」
雖說我很清楚,這一宣告是為了除掉我,可我記不清當時我對此是喜還是怕。我的印象是,當時我對此是處于一種迷亂狀態中,處于喜和怕之間卻又並不是喜或是怕。我也沒多少時間整理我思緒,因為奎寧先生第二天就要動身。
第二天,就看看我吧——戴着頂很舊的小白帽,為了我母親在上面纏了根黑紗;穿了件黑色短外套,下着條硬梆梆的黑棉布厚褲子(默德斯通小姐認為在我向世界作戰時,這褲子是護腿的最好鎧甲)——看看這樣裝束着的我吧,我所有的財產就裝在我前面的一隻小箱子裡,這樣一個孤苦伶丁的孩子(高米芝太太會這麼說),坐上載着奎寧先生的郵車去雅茅斯換乘前往倫敦的車!看到了,我們的房子和教堂怎樣在遠處消失,從我昔日遊戲的場地上向上高聳的尖尖的塔頂又怎樣再也看不到了,天上空蕩蕩的了!
第十一章 我開始獨立生活,但我並不喜歡這種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