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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他們當時乘車的原因,看到他們那麼快活地坐在車上,我想我後來再也沒有經歷過和他們在一起的那種奇怪感覺(也許,我現在世故多了)。我不生他們的氣;我好像被扔到一些與其毫無半點溝通可言的東西中間一樣,對他們更加生畏了。他們好不快活。那年長的坐在車前部趕車,那兩年輕的就坐他後面,他對他們說話時,他們就馬上趨身向前,分別俯在他那張大胖臉的兩側,很注意地聽,要不是我那麼退縮,他們也會和我交談的。
可我心情沮喪地坐在一角。他們的調情和恣情把我嚇住了(雖然那還遠遠夠不上是喧閙),我几乎奇怪——居然他們不因那鐵石心腸而受到任何責罰!
於是,他們停下來餵馬,吃喝開心時,我應堅持禁食而不去碰他們碰過的東西。所以,一到家,我就儘快地從後面爬下馬車,這樣,就不至于和他們一起在那彷彿看著我的肅穆窗子前了,那些窗子一度曾那麼明亮亮而現在卻好像搭下了眼皮。哦,看到我母親房間的窗戶時,還有那個在好時光時曾是我的窗戶時,我先前為回來時什麼能讓我流淚而操心是多麼不必要的了!
我還沒走到門口,皮果提就抱住我,把我帶進了房子,一看到我,她就悲痛迸發,但她很快控制了,只低聲和我說話,輕輕走路,好像怕死者受到驚擾一樣。我發現她已很長一段時間沒上過床了。她整夜地坐在那裡不動,守候着。她說,只要她的那位可憐又可愛的美人還留在這地面上,她就決不會離開她。
我走進客廳,默德斯通先生在客廳裡,可他並沒注意到我,只是坐在火爐邊的扶手椅上默默流淚,默默深思。在鋪滿信件和檔案的書桌旁坐著正忙着的默德斯通小姐,她向我伸出涼涼的手指,然後低聲而嚴厲地問我是否已量過喪服尺寸了。
我說:「量過了。」
「你的襯衣呢?」默德斯通小姐問,「你帶回來了嗎?」
「是的,小姐。我把我的衣服都帶回來了。」
這就是她那種堅定所給予我的全部安慰。我深信,在那樣一種情形下,她很得意地顯示她那種冷酷氣質裡的一切刻毒,她把這些稱為是她的堅定、自製、意志和練達。她特別引以為榮的是她辦事能力,現在她正持一付鐵石心腸,把一切都用筆墨寫下而以此來炫耀其能力。那一天餘下的時間,以及後來的日子裡,她從早到晚都坐在她那張書桌邊,用一支堅硬的筆嚓嚓寫劃,對每一個人說話都用那種鎮靜低沉的語調,臉上的肌肉沒一絲鬆弛過,甚至她的衣着也沒半點顯示出慌亂。
她的弟弟有時拿起一本書,可我沒見到他讀過。他打開書,盯着書,好像在讀,卻整整一個小時沒翻過書。然後,他放下書,在屋裡踱來踱去。我常合手而坐地看著他,數他的步子,就這樣度過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
他很少對她說話,根本不對我說話。在那死寂的住宅裡,除了那些鐘,他就是唯一安定不下的了。
出殯前的那些天裡,我几乎看不到皮果提,除了在上樓下樓時我總看到她在我母親和那嬰兒躺着的屋子附近,那就是每晚我上床後她來到我身邊,坐在我床頭。在出殯的前一兩天——我想是前一兩天,不過在那段沉重的日子裡,我覺得我是滿腦亂成一片,根本沒留心日子的消長——她把我帶進那個房間。我只記得,在床上一種白色罩單下,彷彿躺着這幢住宅的莊嚴寂靜的化身,床四周美麗、整潔、清新。她要輕輕掀開那罩單時,我叫道:「哦,別這樣!哦,別這樣!」
並捉住了她的手。
就算出殯是昨天舉行的,我也不可能記得更清楚了。我一走進那間最好的客廳時,那屋裡的氣氛,旺旺的爐火,瓶中酒液的熠熠折光,杯盤的式樣,糕餅的微微甜香,默德斯通小姐穿的衣發出的氣味,還有我們穿的黑衣,我都記得好清楚。齊力普先生也在客廳裡,並過來和我說話。
「大衛少爺好嗎?」他祥和地說。
我不能對他說我很好。我向他伸出手,他握住了。
「天哪!」齊力普先生柔和地笑道,眼中有什麼東西亮閃閃的,「我們的小朋友們在我們身邊長大了。他們長得我們都認不出了,小姐?」
他後一句話是對默德斯通小姐說的,但後者並不作答。
「有了很大的進步吧,小姐?」齊力普先生說。
默德斯通小姐只是做樣子式地點點頭,但皺着眉頭,算是回答。受挫的齊力普先生握著我的手走到屋角,再也沒開口說話。
我說出這一點,是因為我要說出發生的一切,並不是因為我只關注自己或回家以後關注過自己什麼。現在,鐘聲響起,歐默先生和另一個人過來叫我們準備好。正好似很久以前皮果提就告訴過我的那樣,曾送我父親去那同一個墓地的人又在同一間屋裡準備好了。
這一行有默德斯通先生,我們的鄰居格雷普先生,齊力普先生,還有我。我們走到門口杠夫和他們所抬的東西已來到花園裡了,他們在我們前面走過花園小徑,穿過榆樹林,經過院門,來到墓地;夏日的早晨,我曾常在那裡聽鳥兒歡唱。
我們圍着墓穴而立。我覺得那天好像和所有別的日子都不同,連陽光的顏色都不同,是一種格外淒慘的顏色。此刻,墓穴周圍是我們和將入土安息的人從家裡帶來的肅穆和寂靜。我們脫下帽站在那裡時,我聽到教士說:「主說,我是復活和生命!」他的聲音在露天裡聽來似乎很奇特,但非常清晰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