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姆應了那句客氣話,於是我們用最熱情的方式和他們分手了。那天晚上,我差點忍不住要向斯梯福茲談起漂亮的小愛米麗,可我太不好意思去提到她的名字,也怕遭他譏笑。我記得,我很不安地把皮果提先生那句「她要變成一個大人了」想了好久,不過我最後斷定那話是沒什麼意思的。
我們乘人不注意,把那些介類,或像皮果提先生那麼謙虛地稱作「海味」的東西轉運進寢室,那天晚上大吃了一頓。可是特拉德爾沒福氣消受,他太不幸了,連和別人一樣平安吃下這頓晚飯都不成。半夜他病了——他太軟弱了——病因是螃蟹;吃下黑藥水和藍藥丸後(據父親行醫的丹普爾說那藥力足以破壞一匹馬的體力),他又挨了一頓棍子並被罰背六章希臘文聖經,因為他不肯招供。
那半年的其它日子在我記憶中是一片混沌,只記得是日復一日為我們的小命掙扎努力;夏天逝去,季節轉換,嚴寒的早晨,我們被鈴聲喚起床;夜晚,在那清冷清冷的氣息中我們就寢;晚上的教室燈光黯淡,爐火無溫,早上的教室則像一個巨大的顫抖着的機器,總是那樣依次變來變去的燉牛肉和烤牛肉,燉羊肉和烤羊肉;一塊塊的黃油麵包;捲了角的課本,開了裂的石板,淚水打濕了的抄本,挨棍子,挨界尺,剪頭髮,下雨的星期天,板油夾的布丁,還有無處不在的那髒兮兮的墨跡。
可我記得很清楚,經過一段好長的日子後,放假的日子不再是一個固定的小黑點而是一點點朝我們走近,變得越來越大。我們先計算月份,繼而計算星期,再而計算日子;我於是怕會不讓我回家。當我聽斯梯福茲說已來通知讓我回家了。我又懷上一種在動身前摔斷腿的朦朧不安。
終於,放假的日子由下下個星期而下星期,又由後天而明天而今天而今晚。那天晚上,我上了雅茅斯的郵車,我回家去了。
在雅茅斯的郵車裡,我時睡時醒,並做了許多關於這一切的夢。但每次醒來,窗外的地面已不是薩倫學校的操場了,耳邊響起的也不是克里克爾先生對特拉德爾發出的聲音,而是車伕吆喝馬的聲音呢。
第八章 我的假日
特別快樂的一個下午
天亮之前,我們來到郵車當停的那家小旅店(那不是我那個侍者所在的旅店),我被帶進一間很可愛的小小臥室裡,門上用油漆寫着「海豚」兩個字。雖說在樓下火爐前喝了給我的熱茶,我仍然很冷,我知道;所以我很高興能上海豚的床,用海豚的毯子把我從頭到腳裹住入睡了。
早上九點,車伕巴吉斯要來接我。我八點便起床,在指定時間前做好準備等他。由於晚上沒睡足,我有點頭昏。他接待我的樣子就像我們分手不過是五分鐘前的事,好像我只是去旅店兌換了零錢或干類似的事。
我和我的箱子上了車後,車伕也就座了,那匹懶洋洋的馬又用它那慣有的步子拉我們上路了。
「你看上去氣色挺好,巴吉斯先生,」我說,心想他聽了會很高興。
巴吉斯先生用袖口擦了擦臉,然後看了看袖口好像是想在那上面看到他的好氣色;可他對我討好未作任何回答。
「我轉達了你的口信,巴吉斯先生,」我說,「我給皮果提寫信了。」
「啊!」巴吉斯先生說。
巴吉斯先生乾巴巴地答應着,看上去不怎麼高興。
「那麼寫對嗎,巴吉斯先生?」我猶豫了一小會後問道。
「怎麼了,不對。」巴吉斯先生說。
「不是那句話嗎?」
「那話是對的,也許,」巴吉斯先生說,「可到了那兒就完了完。」
由於我不太明白這話的意思,就重複他的話問道;「完了完,巴吉斯先生?」
「沒結果呀,」他解釋道,一邊斜瞥了我一眼,「沒回信。」
「你想要個回信,巴吉斯先生?」我睜大了眼問,因為這對我說可是新鮮事了。
「一個人說他願意時,」巴吉斯先生又把眼光緩緩投向我說,「那就等於說,這個人等着一個回信呀。」
「哦,巴吉斯先生?」
「哦,」巴吉斯先生的眼光又落到馬耳朵上了,「從那時起,那人就在等一個回信。」
「你把這點告訴她了嗎,巴吉斯先生?」
「沒——有,」巴吉斯先生想了想說,「我不打算去把這告訴她。我和她說過的話通共不過六句。我不打算去把這告訴她。」
「你願意我把這告訴她嗎,巴吉斯先生?」我遲疑地問。
「如果你願意,你可以這麼說,」巴吉斯先生說著又慢慢地看了我一眼,「巴吉斯在等一個回信。你說——叫什麼?」
「她叫什麼?」
「嗯!」巴吉斯先生點點頭說。
「皮果提。」
「教名呢?還是姓?」巴吉斯先生道。
「哦,這不是她的教名,她的教名是克拉拉。」
「是嗎?」巴吉斯先生說。
似乎這一切使他發現有許多值得思考的東西,他於是坐在那兒沉思,並小聲吹着口哨,就這樣過了一小會兒。
「嘿!」他終於又說道,「你說,『皮果提呀!巴吉斯在等一個回信呢!』她也許會說:『什麼回信?』你說,『對我給你說的那句話的回信呀。』『那是什麼話呀?』她說。『巴吉斯願意,』你就說。」
一邊這麼巧妙地指導我,巴吉斯先生又一面用胳膊肘對我腰部重重地碰了一下。然後,他又按老樣子地低頭看著馬。有那麼半個小時裡,他沒對這事再說什麼,那以後才從口袋裏掏出支粉筆,在車篷裡寫上「克拉拉·皮果提」幾個字,顯然是作為他個人備忘錄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