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小小的我手支着頭,坐在燈光幽暗的教室裡,一面聽梅爾先生吹奏,一面記誦第二天的功課。我看到我自己把書合上,仍然在聽梅爾先生那哀切的吹奏,從笛聲中我聽到了家裡往日的聲音,聽到了雅茅斯海灘上的颳風聲,我感到傷感和孤獨。我看到我自己走過那些沒有人住的屋子去就寢,我坐在床邊,因為聽不到皮果提的安慰而哭泣。我看到我自己早晨走下樓,在樓梯旁窗子上一道陰森的破口處向外張望那掛在外層屋屋頂上的校鐘,外層屋屋頂上還有一個風標;我好怕那鐘叫傑·斯梯福茲和其它人上課的時刻會到。
在我預先的種種憂慮中,那種時刻的可怕僅次於木腿人把生鏽的大門打開讓克里克爾先生進門的時刻。在這些種種場合中,我不能認為我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人物,但在這些場合中我得背着那塊板發出同樣的警告。
梅爾先生和我說得不多,但對我從不苛刻粗暴。我想,我們已經成了不交談的朋友了。我忘了提到這點:他有時自言自語,冷笑,捏拳,咬牙,扯頭髮,那樣子真是無法形容。可他就是有這麼一些特別之處的人,開始也叫我好生害怕,可不久我就習慣了。
第六章 我擴大了我的相識圈子
這樣的生活過了一月左右,那木腿人便開始拿着拖把和一桶水拐來拐去,於是我估計他是在做迎接克里克爾先生和那些學生的準備工作了。我這估計沒錯;因為不久那拖把就伸進教室把梅爾先生和我趕了出去,我們倆有那麼幾天能在什麼地方住就在那兒住下來,能在那兒怎麼過就那麼過下去。在那幾天裡,我們總會遇到兩、三個先前几乎沒露過面的年輕女人,由於我們還不斷處于濃濃灰塵包圍中,我也不斷地打噴嚏,好像那薩倫學校是一個巨型鼻煙盒一樣。
一天,梅爾先生告訴我說克里克爾先生當晚就要回來了。那天晚上喝過茶後,我聽說他已經到了。在上床睡覺前,我被木頭腿的人帶到他那兒去見他。
克里克爾先生住的房子要比我們住的舒服得多。他還有一個小花園,和那灰撲撲的操場相比,這花園真是賞心悅目了。那操場實在是一個小型的沙漠,我想除了雙峰或單峰的駱駝外,誰也不會在那裡感到自在愜意的。我渾身打顫去朝見克里克爾先生,竟注意到走道舒適,我覺得這真是夠膽大的了。
我剛進屋時就那樣被克里克爾先生的威嚴懾住了,以至除了他以外,我几乎沒看到克里克爾太太和克里克爾小姐(她倆當時就在場,在客廳裡)。我什麼也沒看到,只看到克里克爾先生這個大塊頭先生,身上掛着一束錶鏈和些飾物,他坐在一張扶手椅上,旁邊放著一個大杯子和一把壺。
「啊哈!」克里克爾先生說,「這就是那個牙需要銼銼的年輕人了!把他身子轉過去。」
木腿人把我的身子轉過去,露出了那塊告示板,讓他充分觀察了後又把我身子轉過來,使我面對克里克爾先生,而他自己就站到克里克爾先生一旁。克里克爾先生的臉相凶凶的,眼睛小而深陷在腦袋裏;他前額上暴着粗大的青筋,鼻子很小,下巴卻很大。他的頭頂和後腦勺都禿了,每側太陽穴上蓋了稀稀落落的濕頭髮,那頭髮剛開始變白,在前額上會合。他整個人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沒嗓音,只能小聲說話。
他這麼說話時,由於緊張,或由於自覺用那麼小的聲音說話,使他本來很憤怒的臉更加憤怒,那暴出的粗大青筋更加粗大。回憶這一切時,我對我當時把這些視為他的主要特徵一點也不驚奇了。
「那麼,」克里克爾先生說,「關於這學生有什麼報告嗎?」
「還沒發現他的什麼過失呢,」木腿人答道,「沒有機會呢。」
我想,克里克爾先生這下很失望了。我想克里克爾太太和小姐(這時我才瞟了她們一眼,她們都很瘦,一聲不吭)沒有失望。
「過來,先生!」克里克爾先生向我招手道。
「過來!」木頭腿人也那麼打着手勢說。
「我有幸認識你的繼父。」克里克爾先生拉住我的耳朵小聲說,「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也是一個性格堅強的人。他瞭解我,我也瞭解他。·你瞭解我嗎?嘿?」克里克爾先生說著又惡意捉弄我似地擰着我的耳朵。
「還不呢,先生,」我痛得咬住了牙說。
「還不呢?嘿?」克里克爾先生重複道,“可你很快就會的。
嘿?”
「你很快就會的。嘿?」木頭腿人又跟着重複道。後來,我發現他總是這麼做——用他那粗嗓門為克里克爾先生做傳聲筒,把話傳給學生們聽。
我很害怕,便說我也希望如此,如果他高興這樣的話。他把我的耳朵擰得好痛,我那時覺得我耳朵都像火辣辣燒着了一樣。
「我要告訴你我是個什麼人。」克里克爾先生小聲說,並狠狠地擰了我耳朵一下而終於放開了它。他最後那一擰使我淚水湧出了眼眶。「我是一個韃靼。」
「一個韃靼。」木腿人說。
「我說我要做件事時,我就做。」克里克爾先生說道:「我說我要做成一件事時,我就要做成。」
「——要做成一件事時,我就要做成。」木頭腿人複述道。
「我是一個意志堅定的人。」克里克爾先生說道,「我就是這麼樣的人。我履行我的職責。這就是·我所做的事。
我的親骨肉——」他說到這兒時向克里克爾太太看去,「如果反對我,就不是我的親骨肉了。我甩開它。」他對木頭腿人說,「那小子又來過嗎?」
「沒有。」這是那回答。
「沒有。」克里克爾先生說,「他明事點了。他瞭解我了。讓他躲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