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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那些舊本子的紙做成的蠶房也散亂地放在課桌上。在用硬紙板和鐵絲做成的散髮霉味的閣樓間,兩隻被主人拋下的可憐的小白鼠上上下下穿來穿去,它們瞪着兩隻紅眼睛向每一個角落打量,想搜到什麼吃的。一隻鳥在一個比它大不了什麼的籠子裡,它在那二寸高的棲木上跳上跳下,翅膀拍打的聲音令人感到悲哀,可它就是不開口叫也不開口唱。屋裡瀰漫著一種怪怪的不衛生氣味,就像厚燈芯絨褲發了霉,甜蘋果沒有通風,書籍變腐。
假如這房間建成時就沒有頂,一年四季從天上往屋裡下墨水雨,落墨水雪,降墨水雹,吹墨水風,也不會有這麼多墨水濺在這屋裡。
梅爾先生離開了我,把他那雙不能再修的靴拿到樓上去。我輕輕走到屋子的另一頭,並打量我經過的一切。突然,我發現一張書桌上平放了一塊紙板告示,上面用優美的字型寫道「·當·心·他!·他·咬·人。」
我立刻爬到書桌上,生怕桌下面至少有一條大狗。可我慌張地向四處看卻怎麼也看不到它。我還在張望時,梅爾先生回了,他問我為什麼爬到桌子上去。
「請你原諒,先生,」我說,「對不起,我在找那條狗。」
「狗?」他說,「什麼狗?」
「這不是狗嗎,先生?」
「什麼不是狗?」
「那要人當心的,先生;那咬人的。」
「不,科波菲爾,」他嚴肅地說,「那不是狗,那是個學生。我奉命,科波菲爾,把這告示掛到你背上。我很抱歉,使你一開始就這樣,可我只能這麼做。」
他說著把我抱下來,把那專為我做的告示紙板系在我肩上,就像它是一個背包那樣;打那以後,無論我走到哪兒,都得帶著它。
沒人能想象我為那告示板所遭的苦難。不管是否有人能看到我,我總覺得有人在看它。哪怕我轉過身看到沒什麼人,我也不能放下心,因為無論我的背向着什麼地方,我總認為有人在那裡。那個支條木腿的狠心的人使我苦難更深。
他有那權力;只要看到我靠着樹,或圍牆,或房子邊,他就用那大嗓門從他的屋裡往外吼:「咳,你這先生!你這科波菲爾!亮出那塊告示板來,要不我就告發你!」操場是一個只鋪了石子的院子,光禿禿的,正對著學校和勤雜房的背後,所以我知道工友看到它,肉店老闆看到它,麵包師傅看到了它。一句話,早上我奉命在那兒散步時,每一個到學校來的人,無論從哪兒來,都會看到它:要當心我,因為我咬人。我記得,我當時也開始怕我自己了,把自己當成一個真的咬人的野孩子。
操場上有個舊門,學生們有在門上刻自己姓名的傳統。門上滿是這種刻痕。我好怕他們在假期結束時會回來,所以我讀着這些名字時就不能不想象·這·一·位會用什麼腔調又如何強調地讀:「當心他!他咬人。」有一個學生——一個叫傑什麼,姓斯梯福茲的——總把他的名字刻得很深,還刻了很多次;我相信他準會用有力的聲音來讀告示,然後就扯我的頭髮。
還有一個學生,一個叫湯米·特拉德爾的,我怕他會拿這開玩笑,並裝出很怕我的樣子。第三個是喬治·鄧普爾,我想象中他會把這告示當成歌來唱。我看著那扇門,像一個提心弔膽的小動物那樣看著門,看到所有名字的主人都聲稱和我不往來,並用各自的口氣大聲叫:「當心他。他咬人!」梅爾先生說,當時學校有四十五個學生。
對著書桌和長凳,我這麼想。我去自己的床上時,爬到床上後以及向其它空空的床鋪看去時,我還是這麼想。我得一個夜晚接一個夜晚地做夢,夢見我母親像從前那樣和我在一起,或夢見在皮果提先生家的聚會,或夢見坐在馬車車廂外邊的地方旅行,或夢見又和那個不幸的侍者朋友一起吃飯。無論是什麼情形,都夢見人們瞪眼看我並尖叫,因為他們很不快活地發現我只穿了件小睡衣,還掛着那塊告示板。
那單調的生活,還有那對開學的不斷焦慮,真是令人痛苦得難以忍受!每天,我得和梅爾先生一起做很久的功課,由於沒有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在一旁,我能不受什麼指責就都做完。做功課之前和之後,我都散步——如前面說過的那樣,在木頭腿的人監視下散步。我記得多清楚逼真啊——學校那房子四周的潮氣,院裡裂開了的綠色石板,一個漏水的舊桶,還有那些變了色的猙獰樹幹,雨天裡這些樹比別的樹更往下滴水,陽光下這些樹比別的樹透過的風要少。一點鐘時,我們——梅爾先生和我——在一個長長的飯廳的一端吃飯,那飯廳裡放滿了松木桌,一股油膩的氣味在飯廳裡蕩漾。
然後我們再做功課,直到喝茶。喝茶時,梅爾先生用藍茶杯喝,我用一隻錫罐喝。整整一天裡,梅爾先生就在教室裡他那張單獨擺在一邊的書桌旁努力工作,用筆、墨水、尺子、帳本和寫字紙算上半年的帳(據我所發現),直幹到晚上七、八點鐘。晚上他收拾起那些東西后就拿出笛子來吹,一直吹到我几乎覺得他要把自己一點點吹進笛子最上面那個孔,然後從鍵上一點點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