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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只有我母親和我住在一起時,我學習得很輕鬆,也很樂意學。我還依稀記得我是怎麼在她膝蓋上學認字母的。至今,我看到初級讀物中那些胖乎乎的黑體字母時,就彷彿又看到它們當初出現在我眼前時的那些怪怪模樣,O,Q,還有S都多麼和氣。它們不讓人生出半點厭惡和勉強情緒,相反,我好像是在母親溫和的聲音伴隨着,並在她溫和的態度鼓舞下,一直沿著開滿鮮花的小路走到那本鱷魚書。
可是接着下來的那些死板功課呢,我記憶中它們對我的安寧就像是毀滅性的一擊,是每日的淒惶苦役和災難。它們總要進行得好久好久,有好多好多,又好難好難——對我來說,它們有些都是無法理解的——我相信,我母親和我都被這些功課弄得惶然不知所措。
讓我回憶當時通常的情形吧,就記記一天早晨是什麼樣的吧。
早飯後,我帶著書、一本練習簿和一塊石板來到那第二好的客廳。母親已在她的書桌邊等着我了,但更着急地等着我的是坐在靠窗安樂椅上的默德斯通先生(雖說他假裝在看一本書),或是坐在母親身邊串鋼珠的默德斯通小姐。一看到這兩人使我受了如此大的影響,我竟開始感到我花了那麼大力氣記下的單詞都溜掉了,都溜到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真的,我不知道它們·溜·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我把第一本書交給我母親。或許是本語法,或許是本歷史,或許是本地理。把書交到她手上時,我拚命朝幾頁書上看了最後一眼,並趁我還記得時就用賽跑的速度一個勁得背。我背錯了一個詞,默德斯通先生便抬起眼皮看著我。
我又背錯了一個詞,默德斯通小姐便抬起眼皮看著我。我臉紅了,結結巴巴,背錯了半打單詞,終於停下。我想,我母親準會把書給我看看,如果她敢的話,可她不敢。她只是柔聲柔氣地說:
「哦,衛衛,衛衛!」
「啊,克拉拉,」默德斯通先生說,「對這個孩子必須堅定些。不要說『哦,衛衛,衛衛,』那是對小小孩的做法。他要麼就知道他的功課,要麼就是不知道。」
「他·不知道,」默德斯通小姐惡聲惡氣地插言道。
「我真擔心他不知道,」母親說。
「那麼,你知道,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答道,「你應該把書還給他,教他知道。」
「是啊,當然是啊,」我母親說,「我正是想那樣做,我親愛的珍。好了,衛衛,再努力一次,不要糊塗哦。」
我遵照這教誨的頭半部分,又努力了一次,但執行那下半部分時卻不怎麼成功,因為我糊塗得不得了。還沒背到先前背不下的地方,我就開始出錯了,而上次我還能正確地背出來呢。我只好停下去想。可我不是想我的功課。
我做不到這點。我想的是默德斯通小姐帽裡的兜網有多少碼,或默德斯通先生的晨袍值多少錢,或一切與我無關而我也不想與其有關的可笑問題。默德斯通先生不耐煩的動了一下,我早就等着他這麼做了。默德斯通小姐也同樣動作了一下。
我母親很服從地看了他們一眼便把書合上並把它放到一邊,準備等我把別的功課完成後再來補這筆欠帳。
很快,這筆欠帳就像滾雪球一樣積了好大一堆。欠帳越多,我越糊塗。情形就是這樣令人失望,以至我覺得我已陷入一個荒謬的泥淖而我又已打消了一切脫身的念頭,聽任命運左右了。我結結巴巴盡出錯時,我母親和我無比沮喪地對看的樣子真是令人傷心。
但是,這令人痛苦的功課中最令人痛苦的仍是當母親想努努嘴給我暗示時(她以為沒人會注意她)。就在那時,一直在專心致志等着這事發生的默德斯通小姐用很低沉的聲音警告道:
「克拉拉!」
母親一驚,臉色都變了,充滿畏意地笑笑。默德斯通先生從椅子上起身,拿起書朝我扔過來或用書搧我的耳光,然後揪住我肩膀把我搡出了房間。
就是功課做完了,還有最糟的事以運算形式出現呢。那是專為我設置的,由默德斯通先生口授給我。它是這麼開始的:「如果我來到一家乳酪店,買了五千塊雙格羅賽斯德乳酪,每塊價為四個半便士,應付多少錢?」——我知道默德斯通小姐暗地裡為這挺高興的。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我也沒能在這些乳酪上想出個名堂,或找到一綫光明;由於石板的灰鑽進了我的毛孔,我把自己弄得像個混血兒。
薄薄的一片麵包幫助我擺脫了那些乳酪,然後那一晚我都覺得屈辱萬分。
到現在,我都覺得我那倒霉的學習大致來說就是這樣的。如果沒有默德斯通姐弟在一旁,我本可以學得很好,可他倆對我的影響就像兩條毒蛇對一隻小鳥的影響那樣神奇。就算那個上午我能獲得也還算過得去的成績,吃晚飯時也得不到什麼優待;因為如果我無意中表現出沒什麼事干,默德斯通小姐是決不會容忍我無所事事的,她就會用下面那些話來提醒她弟弟注意我,「克拉拉,我親愛的,沒什麼可以比得上工作了——讓你的孩子做點練習吧,」這一來,我立刻被壓上新的勞役。至于說到和年齡相當的孩子們做遊戲,那是很希罕的事,因為在默德斯通姐弟的陰鬱神學觀念看來,所有的小孩都不過是一群毒蛇(雖然在聖徒中也有過一個小孩),並堅信他們會將毒性傳給彼此。
被連續不斷地這樣對待着過了六個多月後,我想,我變得陰鬱、遲鈍、拮据也是必然的結果。感到和母親日漸疏遠生分也是一個原因。要不是有那一件事,我想我準會變得完完全全蠢頭蠢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