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的皮果提舉起雙手,抬起了眼睛。她只能用我在飯後常作的謝飯禱告用的話來回答:「上帝饒恕你,科波菲爾太太,但願你不會為你剛纔說的話而真心後悔!」
「實在讓我氣壞了,」母親叫道,「在我的蜜月裡,就算我最惡毒的仇人也會想到這一點,從而不嫉妒我這一點點的安寧和幸福。衛衛,你這個調皮的孩子!皮果提,你這個野蠻的東西!哦,天啊!」母親一會兒轉向我,一會兒轉向皮果提,任性地叫着說,「當人滿以為可以期待這個世界儘可能地如意時,這又是多麼多麼令人苦惱的世界呀!」
我感到一隻手觸到了我,而我知道這手既不是她的,也不是皮果提的,於是我下床站到床邊。這是默德斯通先生的手,他說話時一直把那手放在我手臂上。
「怎麼了?克拉拉,我的心肝,難道你忘了?——堅定,我親愛的。」
「我很慚愧,愛德華,」母親說,「我本想做好,但我實在不舒服。」
「真是的!」他答道,「這麼快就聽到這個太糟了,克拉拉。」
「我說,硬要讓我現在這樣實在太難了,」母親撅嘴說,「實在——太難了——是吧?」
他把她拉到身邊,對她小聲說了點什麼又親親她。看到母親的頭依在他肩上並用手臂挨着他脖子,我就知道——和我現在知道得一樣清楚: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擺弄她那軟弱的天性,他達到目的了。
「下去吧,我的愛人,」默德斯通先生說,「衛衛和我也會一起下樓去的。我的朋友,」當他盯着我母親出去後,他就朝她點點頭並微笑一下,然後他就把那張陰沉沉的面轉向皮果提,「你知道你女主人的姓了嗎?」
「她做我的女主人已經很久了,老爺,」皮果提答道,「我當然知道。」
「這是實話,」他答道,「可我想,在我上樓時我聽到你不是用她的姓稱呼她。她已用了我的姓,你知道。你會記住這個嗎?」
皮果提不安地看了我幾眼,行個禮就什麼也不說地走出了房間。我猜她看出有人希望她離開,而她也沒什麼理由繼續留在房間裡。只剩下我們兩人後,他關上門,坐到一張椅子上,把我捉着站到他跟前,死死盯住我的眼睛。我覺得我的目光也被他所吸引而同樣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
當我回憶起當時我們就這樣相對相視時,我好像又聽到我的心那樣又快又猛地跳動了。
「大衛,」他說著把嘴唇抿得薄薄的,「如果我要對付一匹犟馬或一隻凶狗,你認為我會怎麼做?」
「我不知道。」
「我揍它。」
我几乎什麼也說不出聲來,可我覺得我雖然沉默,卻呼吸急促了許多。
「我要讓它害怕,讓它學乖。我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征服這傢伙;』哪怕要讓它把血流乾,我也會那麼做,你臉上是什麼?」
「髒東西,」我說。
他分明和我一樣清楚:那是淚痕。可就算他把這問題問上二十次,每次都還打我二十拳,我相信我決不會那麼回答他,哪怕我那幼稚的心炸開。
「你這傢伙人小卻挺聰明。」他說著面帶只屬於他的那種嚴肅的微笑,「你很懂得我,我看得出來。去洗把臉,少爺,然後和我一起下樓去。」
他指着令我想到高米芝太太的那個臉盆架,並用頭示意我要馬上服從他。我當時毫不懷疑(我現在也毫不懷疑),如果我有些許遲疑,他一定會把我打倒而不帶任何猶豫。
「克拉拉,我親愛的,」當我按他說的做了後,他拉著我一隻胳膊把我押進客廳時說,「你不會再覺得不舒服了,我希望。我們不久就能使我們這位年輕人的性子變得好些。」
上帝幫助我!當時只要有一句和善的話,我一生都會變得好些,或許會被造就成另一種人。一句鼓勵和解釋的話,一句對我年幼無知表示了憐憫同情的話,一句歡迎我回家的話,一句向我保證這·就·是我家的話,便會使我打心眼裡孝順他,而不只是虛偽地在外表上孝順他,也會使我尊敬他而不仇恨他。我覺得,母親見我那麼怯生生又疏遠地站在房中心裡很難過,所以我一溜到一張椅子前坐下,她目光更加憂傷地追隨我——或許她十分懷念我從前那幼稚的步態中那種無拘無束吧——但那句話並沒說出來,該說那句話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我們單獨進餐,就我們仨一起吃。他似乎很愛我的母親——恐怕我也並不因此而就會喜歡他一點——她也很愛他。從他們談話中我得知他的一個姐姐要來和我們住在一起,而且是這天晚上就要到。是當時還是後來我才發現,這點我不太肯定了,反正他並沒有積極投身任何什麼事業,他只在倫敦一家酒業商號裡有些股份,或每年抽點紅利,還是他曾祖父在世時,他家就和那家商號有些關係了,他的姐姐也在那家商號有些股份;不過我得在這兒說明一下,或真或假。
吃過晚飯後,我們都坐在火爐邊,我就捉摸怎麼才能跑到皮果提那裡去又不是偷偷溜掉,免得冒犯這一家之主。就在這時,一輛馬車來到花園門口,他便出門去迎接客人。我母親跟在他身後,我則怯怯地跟在母親身後。在昏暗中,她來到客廳門口時轉過身來,像過去一樣摟住我,小聲囑咐我要愛這個新的父親並服從他。
她匆匆忙忙地偷偷這麼做,好像這麼做不對一樣,但仍然親熱溫柔。她把手伸到背後握住了我的小手,直到我們來到花園裡離他站的地方很近了,她才鬆開我的手去輓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