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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在這時,皮果提——我是說我的那個皮果提——示意我別再問下去,於是我只好坐在那裡,看著靜靜坐在那兒的大家,一直到上床的時間。在我自己那間小臥室裡,她才告訴我,漢姆和愛米麗都是失去父母的侄兒和甥女,當他們分別被拋下時都是什麼也沒有的孩子,皮果提先生就打那時收養了他們。高米芝太太是和他在一條船上一起幹活的一個人的寡婦,那夥伴死於貧困潦倒。他自己也是一個窮人,她說,不過他像金子一樣好,像鋼一樣真——她這麼比喻說。
她告訴我,唯一能讓他暴怒或詛咒的話題就是談他的這些義舉。
如果他們中有誰說到這事,他就用右手重重朝桌上捶一下(有一次還打破了一張桌面呢!)並說出一個可怕的詛咒;如果還有人再提到這事,他就得離開並永不再回,或者受到「鍋埋」①。我問後得到的回答,似乎沒人知道「受到鍋埋」究竟是什麼意思,但人人都認為這是最可怕的詛咒。
①Gormed是God—damned的訛音,意為遭天譴。
我充分感覺到主人有多麼好,隨着睡意變濃,我更覺得心情舒暢了。我聽著女人在船的那一頭另一間類似的小室中就寢,聽著他和漢姆在屋頂上我先前看到的那些鈎子上掛起兩張吊床。睡意漸漸偷襲着我,我同時仍能聽海上咆哮的風那麼兇猛地吹過海灘,我不禁對這夜間起伏翻騰的大海感到一種朦朧的不安。可我寬慰自己,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在一條船上呀;而且就算會發生什麼,有像皮果提先生那樣的人在船上就不會有什麼不好。
但和白天一樣,什麼也沒發生。晨曦剛照到我那鏡子的貝殼鏡框上,我就起了床,和小愛米麗一起出去,到海邊撿石子。
「你完全是個水手了吧,我想?」我對愛米麗說。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那麼想過,可我覺得我得說點什麼才算有禮貌;而且正好那時有一張離我們很近的船帆在她明亮的眼睛中映出那麼好看的小影子,所以我就一下想起了這番話。
「不,」愛米麗搖頭答道:「我怕海。」
「怕?」我看著大海,做出很勇敢的樣子說,「我就不怕。」
「哦!可海太殘忍了,」愛米麗說,“我看到過它是怎麼殘忍地對待我們的一些人。我看到它把一艘像我們房子那麼大的船撕成碎片。
「我希望那船不是——」
「不是我父親隨其淹死的那艘?」愛米麗說,「不。不是那艘。我就沒見過那艘船。」
「你也沒見過他嗎?」我問。
小愛米麗搖搖頭。「不記得了。」
真是太巧了!我馬上就告訴她:我也沒見過自己的父親,還有我和母親怎樣獨立過着我們所能想象的幸福生活,不僅現在這樣生活,今後也要永遠這樣生活。我還告訴她:我父親的墳就在我家附近的教堂墓場中,被一棵大樹蔭護着,許多愉快的早晨,我走到樹下,聽鳥兒歌唱。只是這一點似乎和愛米麗的孤兒生活不同。她在失去父親前就已失去了母親,而且沒人知道她父親的墳在什麼地方,只知道他是埋在海底深處的什麼地方。
「還有,」愛米麗一邊找貝殼和石子一邊說,「你父親是一個上等人,你母親是一個夫人;我父親是一個打漁的,我母親是打漁人家的女兒,我的丹舅舅也是一個打漁的。」
「丹就是皮果提先生,是吧?」我說。
「丹舅舅——就在那裡,」愛米麗對著那座船改成的房子點點頭道。
「是的。我說的就是他。他一定非常好,我想?」
「好極了。」愛米麗說,「如果我能做夫人,我一定送給他一件帶鑽石扣的天藍上衣,一條漂白布的長褲,一件紅天鵝絨的背心,一頂卷邊的帽,一塊很大的金錶,一根銀煙鬥,還有一箱子錢。」
我說我一點也不懷疑皮果提先生是受之無愧的。我得承認,當時我覺得很難想象他會穿上他那感恩的小外甥女為他設計的服裝而仍感自在,我特別懷疑那頂卷邊帽是否合適;但我沒說出這些想法來。
小愛米麗已停了下來,一邊計算這些東西,一邊望着天空,好像那些都是一種非常輝煌的景象。我們又繼續往前走,撿着貝殼和石子。
「你想當一個夫人?」我說。
愛米麗看著我笑了,並點點頭說:「是呀。」
「我好想那樣。這樣,我們——我,舅舅,漢姆,還有高米芝太太——就都是上等人了。暴風雨的天氣時,我們也不用再擔心了——我那麼說不光是為我們自己。我們也為那些可憐的漁人,真的,而且萬一他們碰到什麼不幸,我們就用錢幫他們。」
我覺得這想法真合我意,而且看起來一點也不會是不可能的。我對這想法表示了贊同和欣賞;在這鼓勵下,小愛米麗又羞怯地說:
「現在你還覺得你不怕海嗎?」
現在,海安靜得足以使我安心,可我堅信:一旦我看見一個稍大點的浪頭捲來,我就會想起她那些被淹死的親屬,並且拔腿就跑。可我還是說「不怕」,我又補充說,「你看上去也不怕,雖說你說你怕」——我這麼說是因為剛纔我們在舊碼頭或木跳板上走過時,她總走在邊沿處,我擔心她會掉下去。
「這種時候我不怕,」小愛米麗說,「當風兒颳起的時候,我就醒來,怕得發抖,想唸著丹舅舅和漢姆,並相信聽見了他們呼救的聲音。所以,我好想當一個夫人。這種時候我不怕,一點也不,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