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人沉默了一會,望着水面。可是他卻驚駭地聽到她的聲音:一星期前他聽到的那種聲音,那種溫柔的、憂傷的、軟綿綿的聲音,現在又打動了他的心。
矮個兒弗裡特曼先生
9
「您身上的毛病是什麼時候得上的,弗裡特曼先生•”她問。“天生就是這樣的嗎•」
他話也答不上來,因為他的喉嚨哽住了。接着,他低聲地、規規矩矩地說:
「不,太太。小時候,人家不小心讓我摔在地上,因此得了病。」
「您現在幾歲了•」她繼續問。
「三十歲,太太。」
「三十歲,”她重複說。“這三十年來,您一直不很幸福吧•」
弗裡特曼先生搖搖頭,他的嘴唇在哆嗦。
「不,”他說,“這不是真的,是憑空想象出來的。」
「那末您認為您是幸福的囉•」她問。
「我努力尋找生活的樂趣。」他說。於是她回答說:
「您倒是挺勇敢的。」
一分鐘過去了。只有蟋蟀的唧唧聲,他們身後的樹枝也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我對不幸有一點兒體會,”她接著說。“這樣的夏晚坐在水邊,真是妙不可言。」
他不再回答,只是向對岸輕輕做一個手勢。這時對岸已靜悄悄地籠罩在暮色中。
「不久前我在那邊坐過。」他說。
「在上次離開我的時候•」她問。
他只是點點頭。
突然他渾身打戰,從凳上一躍而起。他嗚嚥著,發出某種哀叫聲,這種聲音同時也是內心苦悶的一種發泄,然後慢慢地在她面前彎下身去。他用自己的手去撫摸她那只靠在他身邊擱在長凳上的手,緊緊握住了它;當這矮小的畸形人全身抽搐、戰戰兢兢地在她面前跪下,他又握住了她的另一隻手。他的臉湊到她的衣兜裡,期期艾艾、氣喘吁吁地用難以想象的音調說:
「您心裡當然明白……讓我……我不能再……天哪……天哪!……」
她沒有反抗,也沒有向他俯下身去。她直挺挺坐著,身子稍稍靠向後面。她那雙緊靠在一起的小眼睛似乎反射出溪水中的波光,此刻直愣愣地越過他的腦袋望向遠處。
然後她猛地把他一推,同時發出一陣短促、傲慢而輕蔑的笑聲。她的手掙脫了他熱辣辣的手指,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從側面把他摔倒在地,然後跳起身來,一會兒消失在花園的小徑中。
他躺在那兒,臉朝草地,昏昏然不知所措,渾身震顫不已。他勉強振作起來,走了兩步,又摔在地上。他的身子靠近溪水。
對於剛纔發生的事,他的感受究竟怎樣呢•也許他感到的,正是過去她用目光羞辱他時那種對肉慾的憎惡。而現在,她又把他當作一隻狗那樣對待,把他摔倒在地,他的憤怒簡直達到瘋狂的程度。這種憤怒使他也不得不痛恨起自己來。也許正是對自己的這種憎惡,使他渴望毀滅自己,把自己毀得粉身碎骨,讓自己永遠消失。
他肚子頂着地面向前再挪動幾步,挺起上身,讓自己掉進水裡。他不再仰起腦袋,也不再移動依然擱在岸上的大腿。
在溪水發出濺動聲時,蟋蟀的叫聲戛然而止。不一會它們又唧唧地唱起曲子來,園子裡的樹葉又瑟瑟作響,而從長長的花園小徑那兒,卻依稀傳來低沉的歡笑聲。
(錢鴻嘉譯)
托比阿斯·敏德尼克爾
1
有一條從凱巷通向市中心較為陡峭的道路,名叫灰街。約莫在這條街的中間一段,沿河岸靠右邊的地方,矗立着四十七號樓房。這是一幢狹窄、陰暗的建築物,外表和隔壁的幾幢房子一模一樣。底層開一爿雜貨鋪,這裡也買得到膠鞋和蓖麻油。
穿過過道時,可以看見天井,那兒常有一群貓相互追逐。一架狹小的梯子被人踩踏得磨損了,從過道通向樓房,梯子上有股強烈的霉濕混濁的氣味。二樓靠左邊,住着一位木匠,右邊住着一位收生婆。三樓左邊,有一位修補鞋子的皮匠,右邊是一位太太;這位太太只要聽見樓梯上有腳步聲,便放開嗓子唱起歌來。
四樓左邊的房間空着,右邊住一位單身漢,姓敏德尼克爾,名叫托比阿斯。說起這人來,倒還有段故事可以講講。這是一樁不可思議的和非常不近人情的事。
敏德尼克爾有一副引人注目、古怪和滑稽的外表。比如,他出去散步時,總是渾身上下一套黑衣服,用拐棍支撐那瘦削的身軀,在街上費力地走着。他戴一頂走了樣的、粗糙的舊式禮帽,穿一件繃緊的、磨得亮光光的禮服上裝,和一條同樣襤褸的褲子;褲腳管縮短了,邊上磨得破爛不堪,高幫鬆緊鞋裡的橡皮墊也露在外面。此外,還得提一下,他的這套服裝總是刷得乾乾淨淨的。
低矮的領子翻了下來,瘦瘦的脖子顯得格外細長。斑白的頭髮平滑地、低低地梳在太陽穴上,禮帽的寬邊在剃得光光的蒼白臉上投下一圈暗影。他的兩頰深深地凹了下去,發紅的眼睛老是盯着地面看,很少抬起頭來,兩條深深的皺紋從鼻子的兩旁悲哀地垂到彎下的嘴角。
敏德尼克爾很少外出,而這不是沒有理由的。原來他一出現在街上,立刻就有許多小孩跑攏來,跟在他後面,拉扯他的衣襟、嬉笑、譏諷、拖長音調唱:「嗬,嗬,托比阿斯!」許久不散;大人們呢,都站在門口看熱閙。他自己卻毫無反抗,膽怯地四下里望望,聳起肩膀,伸長脖子,就像一個在傾盆大雨中沒有帶傘的人那樣,匆匆地只顧朝前走。雖然,大家都在嘲笑他,他仍然謙遜有禮貌地向這邊或那邊站在門口的人們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