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工作室的窗邊坐了好久。亞松茜昂坐在我的膝上,我們眺望灰沉沉的、浩瀚的大海;後面,在那個有一扇高高的白門、陳設着一些硬靠背傢具的大房間裡,闃無人聲。當我慢慢地撫摸那披在孩子嬌柔的肩胛上烏黑光滑的頭髮時,我不禁回憶起自己過去迷離惝恍而又絢麗多彩的生活;我想起了風平浪靜的青年時代,想起了遨遊全世界的情景,還想起了我的幸福是多麼短暫,浮淺。
你可記得里斯本天鵝絨般的天空下那個嬌美可愛的人兒•她把孩子交給你,臨終前還伸出纖細的玉臂抱著你的脖子,轉眼已有十二年了。
亞松茜昂這小妞兒啊,她的眸子同她母親的一樣深沉,但眼神更加慵倦,更富於沉思。特別是她那張嘴兒,在無比溫柔之中略略顯示出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態;當她默默無言而嫣然含笑時,真是千嬌百媚!
亞松茜昂,我的小妞兒啊!要是你知道我不得不離開你時,你將怎麼辦•你會不會因為我是「病人」而哭泣•唉,這又有什麼相幹!這跟十月十二日又有什麼關係!……
九月二十三日
有些日子,我一想起它們就沉醉于其間不能自拔,但這些日子是不多的。好多年來,我只能往今後的日子想,只能期待,期待這個偉大的、令人顫慄的日子——十月十二日,我四十歲的生日!
那時情況將會怎樣,那時情況又是怎樣•我並不害怕,可是我總覺得,這個十月十二日總是那麼姍姍來遲,令人焦灼。
九月二十七日
老醫生古德胡斯從克朗斯哈芬趕來了。他是乘車從公路上來的。他同亞松茜昂和我一起用第一次早餐。
他一面說,一面啖起半隻鷄來。「伯爵呀,你得活動活動,在新鮮的空氣中多多活動。別看書!別胡思亂想!我把您看成是哲學家了,嘿、嘿!」
我只是聳聳肩膀,衷心感謝他的一片好意。他對亞松茜昂小姑娘也進了一些勸告,並且帶著矯揉造作的尷尬的微笑凝視她。他不得不增加我溴劑
以前,醫學界常用含溴的藥水作為鎮靜劑。的用量,也許為了讓我多睡一些時間。
九月三十日
最後一個九月!現在,時間不長了,時間不長了。此刻是下午三點鐘,我已經算出,到十月十二日還缺多少分鐘。總數是八千四百六十分。
死
2
今夜我不能入睡,因為天上颳起風來,海洋在咆哮,雨嘩啦嘩啦下着。我躺着,讓時光悄然流逝,思索嗎•唉,不!古德胡斯醫師把我看作是哲學家,可是我的腦子十分衰弱,我只能想,死,死!
十月二日
我非常激動,在激動中還混雜一種洋洋自得之感。有時當我想到這點,而人們用懷疑和恐懼的目光瞅我時,我看出他們以為我已瘋了,而我自己對此也將信將疑。唉,不!我沒有瘋。
今天我讀了腓特烈大帝的歷史。有人向他預言,他將死在「佛羅」
Subflore,拉丁語。
下。聽了這話,他避而不去佛羅倫薩和佛羅倫帝諾姆等城市,但有一回終於來到了佛羅倫帝諾姆,而且在那裡送了命。他為什麼死了•
預言本身是無足輕重的,問題在於它有沒有獲得征服你的力量,如果有力量,那就會表現出來,而且遲早會兌現。果真是這樣嗎•那末,我本人所作出的、頗有見地的預言,是否比外人的預言更有價值•難道確鑿無誤地知道自己何時死去的那種先見之明,比預知死在何地更令人懷疑•
唉,在人類和死神之間,存在某種永恆的聯繫!憑着你的意志和信念,你能吸到它的氣息,你能使它漸漸向你走近,在你認為適當的時刻……
十月三日
當我的思緒像灰色的江河一樣在我面前展開時(我的思緒亂紛紛的,一片混沌,似乎漫無邊際),我看到每樁事物之間都息息相關,要看透它們是毫無價值的。
什麼是自殺•一個人自願去死•可是誰也不會自願去死。由於虛弱,「交出生命」與「委身于死亡」這兩件事的發生並無區別,而這種虛弱卻往往是身體或靈魂——或兩者兼而有之——有病的結果。如果一個人在死神面前不俯首帖耳,他是不會死的……
我甘心去死嗎•我對此處之泰然,因為如果我在十月十二日不死,我相信自己會發瘋的……
十月五日
我不停地想起這件事,頭腦裡片刻不得休息。我在細細思忖,這種想法究竟來自何時何處,我竟一點兒也說不上來!十九年或二十年來,我就知道四十歲的某一天自己準會死去;深入地琢磨一下,我還知道自己哪一天死。我也知道日期啊!
死神漸漸向我走近了,近得几乎能聞到它那冷氣逼人的呼吸。
十月七日
風大了起來,海洋裡波濤起伏,洶湧澎湃,雨像擊鼓似地傾瀉在屋頂上。我徹夜不寐,披着防雨大衣走向海灘,在海灘的一塊石頭上坐下。
我後面是小丘和灰色的屋子,它們在漆黑的夜色中受大雨洗淋。小亞松茜昂就睡在那屋子裡,我的小妞兒亞松茜昂啊!海水在我前面捲起混濁的泡沫,泡沫一直在我的腳前翻滾。
我整夜眺望大海。我覺得一個人死去時或死了以後,前面也是一片無邊無際、波濤洶湧的茫茫黑暗。我死後,不知有沒有什麼思想、意念之類永生不滅,能永遠傾聽海浪無法理解的喧騰聲•
十月八日
死神來臨時,我將感謝它,因為這個使命即將完成,比我預期的要快。再過短短的三個秋日,這件事就會發生。我多麼緊張地期待這最後的時刻,最後的瞬間啊!難道這不是一個極樂的、甜蜜得難以言喻的時刻嗎•一個歡樂無比的瞬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