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屠觀察生有一子,名曰珍生;管提舉生有一女,名曰玉娟。玉娟長珍生半歲,兩個的面貌竟像一副印板印下來的。
只因兩位母親原是同胞姊妹,面容骨格相去不遠,又且嬌媚異常,這兩個孩子又能各肖其母,在繦褓的時節還是同居,辨不出誰珍誰玉。有時屠夫人把玉娟認做兒子,抱在懷中飼奶,有時管夫人把珍生認做女兒,摟在身邊睡覺。後來竟習以為常,兩母兩兒,互相乳育。有《詩經》二句道得好:螟蛉有子,式谷似之。
從來孩子的面貌多肖乳娘,總是血脈相蔭的緣故。同居之際,兩個都是孩子,沒有知識,面貌像與不像,他也不得而知。
直到分居析產之後,垂髫總角之時,聽見人說,才有些疑心,要把兩副面容合來印證一印證,以驗人言之確否。卻又咫尺之間分了天南地北,這兩副面貌印證不成了。
再過幾年,他兩人的心事就不謀而合,時常對著鏡子賞鑒自家的面容,只管嘖嘖讚羨道:「我這樣人物,只說是天下無雙、人間少二的了,難道還有第二個人趕得我上不成?」他們這番念頭還是一片相忌之心,並不曾有相憐之意。只說九分相合,畢竟有一分相歧,好不到這般地步,要讓他獨擅其美。哪裡知道相忌之中就埋伏了相憐之隙,想到後面,做出一本風流戲來。
玉娟是個女兒,雖有其心,不好過門求見。珍生是個男子,心上思量道:「大人不相合,與我們孩子無干,便時常過去走走,也不失親親之義。姨娘可見,表姐獨不可見乎?」就忽然破起格來,竟走過去拜謁。哪裡知道,那位姨翁預先立了禁約,卻像知道的一般,竟寫幾行大字貼在廳後,道:「凡系內親,勿進內室。
本衙只別男婦,不問親疏,各宜體諒。」珍生見了,就立住腳跟,不敢進去,只好對了管公,請姨娘表姐出來拜見。
管公單請夫人,見了一面,連「小姐」二字絶不提起。及至珍生再請,他又假示龍鍾,茫然不答。珍生默喻其意,就不敢固請,坐了一會,即便告辭。
既去之後,管夫人間道:「兩姨姐妹,分屬表親,原有可見之理,為什麼該拒絶他?」管公道:「夫人有所不知,『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話頭,單為至親而設。若還是陌路之人,他何由進我的門,何由入我的室?既不進門入室,又何須分別嫌疑?單為礙了親情,不便拒絶,所以有穿房入戶之事。這分別嫌疑的禮數,就由此而起。別樣的瓜葛,親者自親,疏者自疏,皆有一定之理。
獨是兩姨之子,姑舅之兒,這種親情,最難分別。說他不是兄妹,又系一人所出,似有共體之情;說他競是兄妹,又屬兩姓之人,並無同胞之義。因在似親似疏之間,古人委決不下,不曾注有定儀,所以涇渭難分,彼此互見,以致有不清不白之事做將出來。歷觀野史傳奇,兒女私情大半出於中表。
皆因做父母的沒有真知灼見,竟把他當了兄妹,穿房入戶,難以提防,所以混亂至此。我乃主持風教的人,豈可不加辨別,仍蹈世俗之陋規乎?」夫人聽了,點頭不已,說他講得極是。
從此以後,珍生斷了痴想,玉娟絶了妄念,知道家人的言語印證不來,隨他像也得,不像也得,醜似我也得,好似我也得,一總不去計論他。
偶然有一日,也是機緣湊巧,該當遇合,岸上不能相會,竟把兩個影子放在碧波里面印證起來。有一首現成絶句,就是當年的情景。其詩云:
綠樹陰濃夏日長,樓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簾動微風起,並作南來一味涼。
時當仲夏,暑氣困人,這一男一女不謀而合,都到水閣上納涼。
只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把兩座樓台的影子,明明白白倒豎在水中。玉娟小姐定睛一看,忽然驚訝起來,道:「為什麼我的影子倒去在他家?形影相離,大是不祥之兆。」疑惑一會,方纔轉了念頭,知道這個影子就是平時想念的人。「只因科頭而坐,頭上沒有方巾,與我輩婦人一樣,又且面貌相同,故此疑他作我。」想到此處,方纔要印證起來,果然一綫不差,竟是自己的模樣。既不能夠獨擅其美,就未免要同病相憐,漸漸有個怨悵爺娘不該拒絶親人之意。
卻說珍生倚欄而坐,忽然看見對岸的影子,不覺驚喜跳躍,凝眸細認一番,才知道人言不謬。風流才子的公郎比不得道學先生的令愛,意氣多而涵養少,那些童而習之的學問,等不到第二次就要試驗出來。對著影子輕輕地喚道:「你就是玉娟姐姐麼?好一副面容!果然與我一樣,為什麼不合在一處做了夫妻?」說話的時節,又把一雙玉臂對著水中,卻像要撈起影子拿來受用的一般。玉娟聽了此言,看了此狀,那點親愛之心,就愈加歆動起來,也想要答他一句,回他一手。
當不得家法森嚴,逾規越檢的話,從來不曾講過;背禮犯分之事,從來不曾做過。未免有些礙手礙口,只好把滿腹衷情付之一笑而已。
屠珍生的風流訣竅,原是有傳受的:但凡調戲婦人,不問他肯不肯,但看他笑不笑;只消朱唇一裂,就是好音,這副同心帶兒已結在影子裡面了。
從此以後,這一男一女,日日思想納涼,時時要來避暑。
又不許丫鬟伏侍,伴當追隨,總是孤憑畫閣,獨倚雕欄,好對著影子說話。大約珍生的話多,玉娟的話少,只把手語傳情,使他不言而喻;恐怕說出口來被爺娘聽見,不但受鞭瞂之若,示且有性命之憂。
這是第一回,單說他兩個影子相會之初,虛空摹擬的情節。
但不知見形之後實事何如,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