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都會游泳,不過睡蓮有些纏手纏腳,而且還夠不到底。最後,他們總算踩着陷腳的淤泥,躺水走到岸邊。水像小溪一樣從兩個人的腳下和口袋裏流出來。尼卡感到很疲乏。
如果這事發生在不久以前,比如說今年的春天,他們一定會這樣渾身濕透地叫嚷、嘲罵或是哈哈大笑起來。
可是現在他們卻都一言不發,還端不過氣來,由於剛纔發生的荒唐事而感到壓抑。激怒的娜佳默默地生着悶氣。尼卡周身疼痛,手腳和兩肋像是被棍子打了一頓。最後,娜佳像個大人那樣輕輕地說了聲:「神經病!」尼卡也像個成人似的說:「請原諒!」
兩個人朝住宅的方向走去,彷彿是兩隻水桶,在身後留下一道濕滴滴的印跡。他們走的路穿過一片有蛇出沒的土坡,就離尼卡早晨見到.赤練蛇的地方不遠。
尼卡想起了夜間自己那種奇怪的精神昂奮狀態,想起了黎明時刻和清晨曾經使大自然聽命的那種無所不能的力量。現在該命令她做什麼呢?尼卡在想。他如今最需要的又是什麼?他似乎覺得最需要的是什麼時候能和娜佳再次一起滾到水裡去,而且現在就情願付出很大的代價,以弄清這個希望是否會實現。
同日本的戰爭還沒有結束,另外的事件突然壓倒了它。革命的洪流激蕩着俄羅斯,一浪高過一浪。
在這個時候,一位比利時工程師的遺編、已經俄國化的法國女人阿馬利啞·卡爾洛夫娜·吉沙爾,帶著兒子羅季翁和女兒拉里莎從烏拉爾來到莫斯科。她把兒子送進武備中學,女兒送到女子寄宿學校,正好和娜佳·科洛格里沃娃同校、同班。
吉沙爾太太從丈夫手裡得到一筆有價證券,先前的行情曾經上漲,目前卻正往下跌。為了財產不受損失和避免坐吃山空,吉沙爾太太從女裁縫的繼承人手裡買了一處不大的產業,就是。坐落在凱旋門附近的列維茨卡啞縫紉作坊,取得了使用老字號的權利;照應先前的老主顧並留用了全體裁縫女工和學徒。
吉沙爾太太這麼辦,完全是聽從了丈夫的朋友、自己的保護人科馬羅夫斯基律師的勸告。此人是個精通俄國事務、沉着冷靜的實幹家。這次舉家遷移,是她和他事先通過信商定的。科馬羅夫斯基親自來車站迎接,並且穿過莫斯科全城把他們送到在軍械衚衕「黑山」旅店租下的一套帶傢具的房間。
把羅佳送進武備中學,是他的建議;拉拉人學的女子學校,也是經他介紹的。他以漫不經心的神氣和這個男孩子開着玩笑,同時用令人臉紅的目光盯着那個女孩子。
在搬進作訪三間一套的小小住宅去之前,她們在「黑山」住了將近一個月。
那一帶是莫斯科最可怕的地方,聚居着馬車伕,有整條街道專供尋花問柳,又是許多下等妓女窮困潦倒的所在。
不整潔的房間、屋裡的臭蟲和簡陋的傢具,這都不會讓孩子們感到奇怪。父親死後,母親一直生活在貧困的恐懼當中。羅佳和拉拉已經聽慣了說他們全家處于死亡的邊緣之類的話。他們知道自己還算不上是流落街頭的窮孩子,可是在有錢人的面前,總像是被孤兒院收留的孩子那樣忐忑不安。
他們的母親就是這樣一個整天生活在提心吊膽之中的活榜樣。阿馬利啞·卡爾洛夫娜年已三十五歲,體態豐滿,一頭黃髮,每當心血來潮的時候總要做些蠢事。她膽子小得出奇,對男人怕得要命。正因為是這樣,才由於驚嚇而張皇失措地從一個男人的懷抱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在「黑山」,她家住的房間是二十三號,二十四號從一開始就住着一位大提琴手特什克維奇。這人是個好出汗、禿頂上戴着撲粉假髮的和事佬,每逢要說服別人,兩手就像祈禱似的合起來放到胸前,在音樂會上演奏的時候,頭向後仰着,興奮地閃動着眼睛。他常常不在家,往往~連幾天都留在大劇院或者音樂學院。這兩家鄰居已經彼此熟悉了,相互照應使他們接近起來。
有孩子們在跟前,科馬羅夫斯基每次來訪都讓阿馬利灰·卡爾洛夫娜覺得不方便,於是特什克維奇走的時候,就把自己房間的鑰匙留給她接待朋友。對他這種自我犧牲的精神,吉沙爾很快也就習以為常,甚至有好幾次為了逃避自己的保護人,她噙着眼淚敲他房門求他保護。
這是幢平房,離特維爾街的拐角不遠。可以感覺得出布列斯特鐵路幹線就在附近,因為從隔壁開始就是鐵路職工宿舍、機車修理場和倉庫。
奧莉妮·傑明娜每天回家就是往那個方向去。這個聰穎的女孩子是莫斯科商場一個職員的侄女。
她是個很能幹的學徒,是當初的商場老闆物色到的,如今很快要成為一名工匠了。奧莉姬·傑明娜非常喜歡拉拉。
一切還都保持着列維茨卡妮在世時的老樣子。在那些滿面倦容的女工腳踏或手搖之下,縫紉機發狂般地轉動着。有些人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縫紉,不時抬起拿着針的手,針上穿著長長的綫。地板上亂丟着碎布頭。
說話必須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壓過縫紉機的塔塔聲和窗拱下面籠子裡的金絲雀的啼叫聲。大家都管這只鳥叫基里爾·莫傑斯托維奇,至于為什麼取了這麼個名字,先前的主人已然把這個秘密帶到墳墓裡去了。
在接待室裡,太太們都像圖畫中的人物似的圍在一張放了許多雜誌的桌子旁邊。她們站的、坐的或是半倚半坐的姿勢,都模仿着畫片上的樣子,一邊翻看服裝樣式,一邊品評着。在另一張桌子後面經理的位子上,坐著阿馬利啞·卡爾洛夫娜的助手、老裁剪工出身的法伊娜·西蘭季耶夫娜·費秀京娃。她骨骼突出,鬆弛的兩須長了許多疣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