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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美惡兼收,遂致賢愚人賞,不上三十歲,掙起一分絶大的傢俬,封贈丈夫做了個有名的員外。
他的家事雖然大了,也還不離本業,家中田地倒托入照管,自己隨了丈夫,依舊在外面做戲,指望傳個後代出來,把擔子交卸與他,自己好回去養老。
誰想物極必反,傳了一世,又傳出一個不肖的女兒來,不但把祖宗的成憲視若弁髦,又且將慈母的芳規作為故紙,竟在假戲文裡面做出真戲文來,使千年萬載的人看個不了。
這個女兒,小名叫做藐姑,容貌生得如花似玉,可稱絶世佳人,說不盡他一身的嬌媚,有古語四句,竟是他的定評:施粉則太白,施朱則太紅。加之一寸則太長,損之一寸則太短。
至于遏雲之曲,繞樑之音,一發是他長技,不消說得的了。
他在場上搬演的時節,不但使千人叫絶,萬人讚奇,還要把一座無恙的乾坤忽然變做風魔世界,使滿場的人個個把持不定,都要死要活起來。
為甚麼原故?只因看到那銷魂之處,忽而目瞪口獃,竟像把活人看死了;忽而手舞足蹈,又像把死人看活了。所以人都讚歎他道:「何物女子,竟操生殺之權?」他那班次裡面有這等一個女旦,也就勾出名了。誰想天不生無對之物,恰好又有一個正生,也是從來沒有腳色,與藐姑配合起來,真可謂天生一對,地生一雙。
那個正生又有一樁奇處,當初不由生腳起手,是從淨醜裡面提拔出來的。要說這段姻緣,須從根腳上敘起。
藐姑十二三歲的時節,還不曾會做成本的戲文,時常跟母親,做幾出零星雜劇。
彼時有個少年,姓譚,名楚玉,是湖廣襄陽府人,原系舊家子弟,只因自幼喪母,隨了父母親在外面遊學。後來父親又死於異鄉,自己隻身無靠,流落在三吳、兩浙之間,年紀才十七歲。一見藐姑,就知道是個尤物,要相識他于未曾破體之先。
乃以看戲為名,終日在戲房裡面走進走出,指望以眉眼傳情,挑逗他思春之念,先弄個破題上手,然後把承題、開講的工夫逐漸兒做去。
誰想他父母拘管得緊,除了學戲之外,不許他見一個閒人,說一句閒話。譚楚玉窺伺了半年,只是無門可入。
一日,聞得他班次裡面樣樣腳色都有了,只少一個大淨,還要尋個伶俐少年,與藐姑一同學戲。譚楚玉正在無聊之際,得了這個機會,怎肯不圖?就去見絳仙夫婦,把情願入班的話說了一遍。絳仙夫婦大喜,即日就留他拜了先生,與藐姑同堂演習。
譚楚玉是個聰明的人,學起戲來自然觸類旁通,聞一知十,不消說得的了。藐姑此時年紀雖然幼小,知識還強似大人,譚楚玉未曾入班,藐姑就相中他的容貌,見他看戲看得慇勤,知道醉翁之意決不在酒,如今又見他投入班來,但知香艷之可親,不覺娼優之為賤,欲借同堂以納款,雖為花面而不辭,分明是個情種無疑了,就要把一點靈犀託付與他。
怎奈那教戲的先生比父親更加嚴厲,念腳本的時節不許他交頭接耳,串科分的時節唯恐他靠體沾身。譚楚玉竟做了梁山伯,劉藐姑竟做了祝英台,雖然同窗共學,不曾說得一句衷情,只好相約到來生變做一對蝴蝶,同飛共宿而已。
譚楚玉過了幾時,忽然懊悔起來道:「有心學戲,除非學個正生,還存一綫斯文之體。即使前世無緣,不能夠與他同床共枕,也在戲台上面,借題說法,兩下里訴訴衷腸。我叫他一聲妻,他少不得叫我一聲夫,雖然作不得正經,且占那一時三刻的風流,了了從前的心事,也不枉我入班一常這花面腳色,豈是人做的東西?況且又氣悶不過,妝扮出來的不是村夫俗子,就是奴僕丫鬟。自己睜了餓眼,看他與別人做夫妻,這樣膀胱臭氣,如何忍得過?」一日,乘師父不在館中,眾腳色都坐在位上念戲。
譚楚玉與藐姑相去不遠,要以齒頰傳情,又怕眾人聽見,還喜得一班之中,除了生旦二人,沒有一個通文理的,若說常談俗語,他便知道,略帶些「之乎者也」,就聽不明白了。
譚楚玉乘他念戲之際,把眼睛覷着藐姑,卻像也是念戲一般,念與藐姑聽,道:「小姐小姐,你是個聰明絶頂之人,豈不知小生之來意乎?”藐姑也像念戲一般,答應他道:「人非木石,夫豈不知,但苦有情難訴耳。」譚楚玉又道:「老夫人提防得緊,村學究拘管得嚴,不知等到何時,才能夠遂我三生之願?」藐姑道:「只好兩心相許,俟諸異日而已。此時十目相視,萬無佳會可乘,幸勿妄想。」譚楚玉又低聲道:“花面腳色,竊恥為之,乞于令尊、令堂之前,早為緩頰,使得擢為正生,暫締場上之良緣,預作房中之佳兆,芳卿獨無意乎?」
藐姑道:「此言甚善,但出於賤妾之中,反生堂上之疑,是欲其入而閉之門也。子當以術致之。」譚楚玉道:“術將安在?
「藐姑低聲道:」通班以得子為重,子以不屑作花面而去之,則將無求不得,有蕭何在君側,勿慮追信之無人也。「譚楚玉點點頭道:」敬聞命矣。「過了幾日,就依計而行,辭別先生與絳仙夫婦,要依舊回去讀書。絳仙夫婦聞之,十分驚駭,道:」戲已學成,正要出門做生意了,為甚麼忽然要跳起槽來?“
就與教戲的師父窮究他變卦之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