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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屋手記 - 68 / 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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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屋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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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醫師們自己也知道,他們是把受傷者交到一些經驗豐富而又技術熟練的人的手裡了。所謂幫忙,一般說來就是必須經常不斷地把床單或襯衣用冷水浸過,披在那被打得皮開肉綻的脊背上,特別是當受刑者本人不能自理的時候,此外,還得敏捷地幫助他從傷口裡往外拔碎木片,這些碎木片通常是在受刑時由於棍棒被打斷而殘留在脊背上的。這後一種手術常常使大家感到特別傷腦筋。然而受刑者那種忍受疼痛的迥非尋常的堅毅精神,往往使我驚愕不已。

我看見過很多這樣的受刑者,有時他們的傷勢特別嚴重,但几乎誰也沒有呻吟過一聲!只是臉色變得十分蒼白,兩眼發紅,目光顯得獃滯而不安,嘴唇顫抖着,於是那可憐的人用力咬住嘴唇,有時几乎咬出血來。被帶進來的這個士兵是一個二十三歲左右的小伙子,他體格結實,肌肉發達,面孔很漂亮,身材魁偉而勻稱,皮膚顯得黝黑。不過,他的脊背已被打得皮開肉綻,從肩膀到腰部都袒露在外,肩頭上披着一件濕漉漉的床單,渾身象發瘧子似地打着冷顫,他已在病房裡來回踱了大約一個半小時。我端詳着他的臉:看來此時此刻他什麼也沒有想,只是用異樣的目光迅速而粗野地打量着周圍的一切,顯然是在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一點上。


  

我彷彿覺得,他正聚精會神地盯着我的茶。茶是熱的,正從碗裡冒着熱氣,而這個可憐的人卻凍得上牙不接下牙地直打哆嗦。我請他喝茶。他一聲不響地猛然向我轉過身來,端起茶碗,還沒等放糖,就站着喝下去了;他喝得非常匆忙,不知為什麼竭力不看著我。

喝完以後,默默地放下茶碗,甚至連頭也沒有向我點一下,就又在病房裡來回踱起步來。他哪裡還顧得上說話和點頭呢!至于別的囚犯們,不知為什麼這時都避免跟這位受過刑的逃兵說任何話;雖然起初他們都儘力幫忙照料他,可是後來他們就儘量不再去注意他了,也許是為了讓他儘可能多安靜一會兒,而不拿各種各樣的問題或「同情」去打擾他吧。看來他對這種做法感到非常滿意。

這時天已黑了,大家都點上蠟燭。有的囚犯甚至自己備有燭台,不過這樣的人並不多。晚上醫生查巡過病房以後,一位值班的軍士最後走進來,給全體病人點了一次名,隨後把一個夜間用的馬桶提進來,便給病房上了鎖……當我聽說這個馬桶要在室內放一整夜的時候,我感到十分驚訝,因為廁所就在走廊上,離病房門口只有兩步遠。然而這是醫院的制度。

白天還可以放囚犯們走出病房,雖然不能超過一分鐘,夜間則一概不准出去。囚犯病房不同於一般的病房,患病的囚犯即使在病中也得忍受對自己的懲罰。這種制度最初是誰規定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種制度是完全沒有必要的,形式主義的。各種弊病和危害從來沒有象這種時候表現得如此突出。

這種制度當然不是醫生訂出來的。我再重複一遍:囚犯們對自己的醫生總是讚不絕口,他們往往把醫生看作是自己的父輩,對醫生十分尊敬。每個病人都感受過醫生的親切撫慰並聆聽過他們那友好的話語;一個被眾人所擯棄的囚犯對這一點是很珍視的,因為他從醫生那友好的話語和親切撫慰中看到了一片真心誠意。醫生們也可以不這樣做,即使醫生採取另外一種態度,即更粗暴更殘忍地對待囚犯,也不會有人責怪他們的:所以,醫生的善心是出於真正的仁愛。

醫生當然懂得,一個病人,不管他是什麼人,不管他是不是囚犯,都需要呼吸新鮮空氣,就如同任何一個病人,甚至職位很高的病人都需要呼吸新鮮空氣一樣。其他病房裡的病人康復後,譬如說,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走廊上散步,盡情地舒展舒展肢體,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走廊上不象病房裡那樣窒悶,不象病房裡總是充滿着令人窒息的惡臭味。如今,每當我回憶起我們病房裡那種混濁的空氣時,我就感到可怕和噁心:病房裡的空氣本來就已污染得相當厲害了,更何況夜間又提進一個馬桶來,而且溫度又那麼高,各種各樣的病人都有,有的病人是需要經常起來大小便的。如果我說囚犯們即使在患病中也得忍受對自己的懲罰,這當然並不意味着我過去和現在都認為規定這種制度僅僅是為了進行懲罰。


  
如果我這樣認為,那當然就是出自我這方面的毫無意義的誹謗。對病人無需再進行什麼懲罰了。既然如此,想必是有一種十分必要的理由迫使當局採取這種後果十分有害的措施吧。究竟是什麼理由呢?遺憾的是,無論用什麼理由也無法解釋採取這種措施以及其他許多令人莫名其妙的措施的必要性,非但不能解釋,甚至無法猜想如何去解釋它。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採取這種殘忍的態度呢?也許有人會想,囚犯都是故意裝病,欺騙醫生住了院,說不定他會利用夜間上廁所的機會趁黑逃跑?其實,這種毫無道理的推測是不值得一駁的。往哪裡逃跑?如何逃跑?穿什麼衣服逃跑?白天是單個兒放他們出去,夜間病房門口站着荷槍實彈的哨兵。廁所就在離哨兵只有兩步遠的地方,儘管如此,病人上廁所時還由副哨跟着,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廁所裡只有一個窗口,冬天也是雙層窗框,外面還有鐵欄杆。

窗外院子裡,囚犯病房窗口下面,還有一個哨兵在整夜地進行巡邏。要想從窗口逃走,就必須砸碎窗框和鐵欄杆。可是誰會允許他這樣幹呢?就假定他事先能把副哨殺死,副哨連喊都來不及喊一聲,誰也聽不見。就假定這種荒唐的事情可能發生,但仍需打破窗框和鐵欄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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