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點兒也不明白,為什麼人們都生斯庫拉托夫的氣?為什麼凡是快活的人,象我在這頭幾天裡所觀察到的那樣,都受人歧視呢?我把烏克蘭人和另一些人的憤怒歸結為個性。但這並不是因為個性,他們之所以生斯庫拉托夫的氣,是因為他缺乏自製力,因為他不會擺出一副嚴肅的樣子維護自己的尊嚴,而這一點卻正是一切苦役犯們斤斤計較的,總而言之,他們所以氣憤,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因為他是一個「廢物」。然而,他們也並非對所有活潑愉快的人都生氣,也並非對所有的人都象對斯庫拉托夫這樣看不起。這要看此人的為人如何:倘若是一個心地善良的老實人,他會立刻遭到侮辱。
這種情況甚至使我吃驚。但在那些愛逗笑取樂的人們中間也有喜歡並善於反唇相譏的,他們對任何人都不示弱:這樣的人反而受到尊敬。就在這群囚犯中間有一個口齒鋒利的人,實際上他是一個非常快活而又特別可愛的小伙子,然而我是後來才瞭解到他的這種品質的。他身材魁梧,儀表堂堂,臉頰上有一個大瘊子,臉上的表情很滑稽,然而卻挺漂亮、機靈。
大家都管他叫做開路先鋒,據說過去他在工兵部隊裡當過勘測兵;現在卻被關在特別部裡。關於這個人,我以後還要講到。
不過,也並非所有「嚴肅的人」都象一遇到愉快的事就怒不可遏的烏克蘭人那樣沉不住氣。監獄裡有幾個人總是想顯示自己高人一等,無事不知,足智多謀,有個性,有頭腦。這些人中間確實有許多是有個性的聰明人,他們也果真達到了他們所追求的目的,即居于高人一等的地位,在精神上對自己的難友有着顯著的影響。這些賣弄聰明的人彼此常常作對——他們中間每一個人都有許多對頭。
他們往往以高貴的、甚至恩賜的態度看待其他囚犯,不挑起無謂的爭吵,能得到官方的賞識,在幹活時儼然象是調度人,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對別人吹毛求疵,比方說,為了唱歌而指責別人,他們是不會為了這類小事情降低自己的身份的。在我服苦役期間,這種人對我總是客客氣氣,但是他們卻很少說話;他們這樣做似乎也是出於自尊心。關於他們,我以後也還要作更詳細的介紹。
我們來到河岸上。我們要拆毀的那只舊駁船就凍結在下面的河面上。河對岸是一片藍色的草原;那是一片淒涼荒蕪的景象。我料想,大家都會立刻着手幹活,可是對於幹活大家連想也不去想。
有些人坐在散放在岸邊的圓木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從靴筒裡掏出煙荷包和自製的短嘴柳木小煙斗,他們吸的是從市場上買來的三戈比一磅的土煙葉。小煙斗抽起來了;衛兵們在我們四周排成一條散兵綫,他們都帶著極其厭煩的表情監視着我們。
「拆毀駁船這個主意是誰想出來的?」一個囚犯誰也不看,彷彿是自言自語地說道,「大概是想要碎木片吧?」
「這個主意準是那個不怕我們的人想出來的。」另一個接著說。
「瞧,那群莊稼佬兒往哪兒趕呀?」第一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他顯然沒有聽到對前一個問題的回答,卻指着遠處一群莊稼人,那些莊稼人正在未曾踏過的雪地上魚貫而行,前往什麼地方。所有的人都懶洋洋地把臉轉向那邊,由於無事可做,便開始嘲笑起那群莊稼漢來。走在後面的一個莊稼漢顯得特別可笑,他兩隻胳膊伸開,頭垂向一邊,戴着一頂莊稼人常戴的那種象蕎麥麵捲子似的高筒皮帽子。他的整個身影在白皚皚的雪地上完整而清晰地顯現出來。
「瞧,彼得羅維奇老弟是怎樣一副打扮!」一個囚犯故意學着莊稼人的腔調說。奇怪的是,一般說來,囚犯們都很看不起莊稼人,儘管他們中間有一半是莊稼人出身。
「你們瞧,夥計們,後邊那個人走起路來象是在栽蘿蔔。」
「他是個笨腦袋,他的錢很多,」第三個接著說。
大家都笑了,但笑起來也是有點懶洋洋的,好象不願意笑似的。這時一個賣麵包圈兒的女人走來,她是個活潑伶俐的婆娘。
我們拿別人施捨的那五個戈比買了她的麵包圈兒,大家當場就分着吃了。
那個在監獄裡販賣麵包圈兒的小伙子拿了她二十個麵包圈兒,於是開始了一場激烈的討價還價,按平時的規矩,應給他兩個作為手續費,可是這次他堅持要三個。但是女賣主不同意。
「還少一個,你給不給?」
「還少哪一個?」
「就是老鼠不吃的那一個。」
「叫你不得好死!」那女人尖叫一聲,然後笑了起來。
最後,負責監督幹活的那個軍士終於拄着一根棍子來了。
「唉,你們怎麼都坐著不動呀!干吧!」
「喂,伊萬·馬特維伊奇,給個包工活幹吧,」一個「頭目」慢騰騰地站起身來說道。
「幹嗎在派工的時候不說話?把駁船拆開,這也是包工活呀。」
最後,人們懶懶散散地站起來,趔趔趄趄地走下河去。人群裡立刻出現了幾個「調度人」,起碼是口頭上的。看來駁船不能砍壞,要儘可能地使木料完整地保存下來,特別是整條整條用木釘釘在船底的那些橫肘材更得保存下來,——工作是長期而枯燥的。
「先把這根木料拿開。快來干吧,夥計們!」一個囚犯說道,他既不是調度,又不是頭目,而只是一個幹粗活的人,他一向沉默寡言,安安靜靜,一直到現在還沒說過一句話。他彎下腰去抱住一根粗圓木等着別人來支援,可是誰也不去幫助他。
「你一個人拿得起來,別怕!你要是拿不起來,就算把你爺爺那樣一頭大狗熊叫來,他也拿不起來呀!」不知是誰含糊不清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