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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與孔子無知,文王望道而未之見,老子「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及釋氏所謂「智無所得,為住唯識」者,義皆相應。然汝海本由自悟,不盡依文成師法,今謂文成優入聖域,則亦過矣。
降及清世,詆文成之學者,謂之昌狂妄行,不悟文成遠于孔、顏,其去子路無幾也。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自文成三傳至何心隱,以劫質略財自梟,藉令子路生於後代,為之師長,焉知其末流之不為盜也?鳳之力不與雕鶚殊,以不擊殺謂之德,不幸而失德,則變與雕鶚等,要之不肯為鷄鶩,審矣。且夫儒行十五家者,皆倜儻有志之士也。
孔子之道至大,其對哀公,則獨取十五儒為主。漢世奇村卓行若盧子干、王彥方、管幼安者,未嘗談道,而岸然與十五儒方,蓋子路之風猶有存者。宋以降,儒者或不屑是,道學雖修,降臣賤士亦相屬,此與為盜者奚若?不有文成起而振之,儒者之不與倡優為伍亦幸矣。當今之士,所謂捐廉恥負然諾以求苟得者也。
辨儒釋之同異,與夫優入聖域以否,于今為不亟,亟者乃使人遠于禽獸,必求孔、顏以為之師,固不得。或欲拯以佛法,則又多義解,少行證,與清談無異。且佛法不與儒附,以為百姓居士于野則安,以從政處都市涉患難則志節墮。彼王維之不自振,而楊億、趙撲之能確然,棄儒法與循儒法異也。
徒佛也,易足以起廢哉?徑行而易入,使人勇改過促為善者,則遠莫如子路,近莫如文成之言,非以其術為上方孔、顏,下擬程伯淳、楊敬仲,又非謂儒術之局於是也。起賤儒為志士,屏唇舌之論以歸躬行,斯于今日為當務矣。
雖然,宋儒程、楊諸師,其言行或超過文成,末流卒無以昌狂敗者,則宋儒視禮教重,而明儒視禮教輕,是文成之闕也。文成諸弟子,以江西為得其宗,泰州末流亦極昌狂,以犯有司之禁令耳。然大禮議起,文成未歿也,門下唯鄒謙之以抵論下詔獄謫官,而下材如席書、方獻夫、霍韜、黃綰爭以其術為佞,其是非勿論,要之讒謅面諛,導其君以專,快意刑誅,肆為契薄。且制禮之化,流為齋醮,糜財于營造,決策于鬼神,而國威愈挫。
明之亡,世宗兆之,而議禮諸臣導之,則比于昌狂者愈下,學術雖美,不能無為佞臣資,此亦文成之蔽也。文成《傳習錄》稱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事者,世儒祗講伯學,求知陰謀,與聖人作經意相反。今勿論文成行事視伯者何若,其遣冀元亨為間諜,以知宸濠反狀,安在其不尚陰謀也?及平田州,土酋欲詣車門降,竊議曰:「王公素多詐,恐紿我。」正使子路要之,將無盟而自至,何竊議之有?以知子路可以責人陰謀,文成猶不任是也。
夫善學者,當取其至醇,棄其小漓,必若黃太沖之持門戶,與東人之不稽史事者,唯欲為一先生衛,懼後人之苛責于文成者,甚乎疇昔之苛責于宋賢矣。中華民國十三年孟秋,餘杭章炳麟。
(錄自《太炎文錄續編》卷二上)
陽明先生傳及陽明先生弟子錄序
梁啟超
陽明先生,百世之師,去今未遠,而譜傳存世者,殊不足以饜吾儕望。集中所附《年譜》,諸本雖有異同,率皆以李卓吾所編次為藍本。卓吾之雜駁誕詭,天下共見。故譜中神話盈幅,尊先生而適以誣之。
若乃事為之牽牽大者,則泰半以為粗跡而不厝意也。梨洲《明儒學案》,千古絶作。其書固以發明王學為職志,然詳於言論,略於行事,蓋體例然也。其王門著籍弟子,搜采雖勤,湮沒者亦且不少。
餘姚邵念魯廷采,嘗作《陽明王子傳》、《王門弟子傳》,號稱《博洽》,未得見,不識視梨洲何如?且不知其書今尚存焉否也?
居恆服膺孟子知人論世之義,以謂欲治一家之學,必先審知其人身世之所經歷,蓋百家皆然,況于陽明先生者,以知行合一為教,其表見於事為者,正其學術精詣所酵化也。綜其出處進退之節,觀其臨大事所以因應者之條理本末,然後其人格之全部,乃躍如與吾儕相接,此必非徒記載語錄之所能盡也。
鐵山斯傳,網羅至博,而別裁至嚴。其最難能者,于贛、閩治盜及宸濠、思、田諸役。情節至繁賾紛亂者,一一鉤稽爬梳,而行以極廉鋭術飛蕩之文,使讀者如與先生相對,釋然見大儒之精義入神以致用者如是也。其弟子傳,則掇拾叢殘于佚集方志。
用力之艱,什伯梨洲,而發潛之效過之。蓋二書成,而姚江墜緒復續于今日矣。
抑吾尤有望于鐵山者。吾生平最喜王白田《朱子年譜》,以謂欲治朱學,此其梯航。彼蓋於言論及行事兩致重焉。鐵山斯傳,正史中傳體也,不得不務謹嚴,于先生之問學與年俱進者,雖見其概而未之盡也。
更依白田例重定一年譜,以論學語之精要者入焉。弟子著籍、歲月有可考者,皆從而次之,得彼與斯傳並行,則誦法姚江者,執卷以求,如歷階而升也。鐵山倘有意乎?民國十二年三月新會梁啟超。
(錄自余重耀編《陽明先生傳纂》卷首,上海中華書局一九三三年版)
附考:陽明全書成書經過考
錢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