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之,並夷人亦翕然相向。及出與士夫言,則紛紛同異,反多插格不入,何也?意見先人也。」德洪自辛巳冬始見先生於姚,再見于越,于先生教若恍恍可即,然未得人頭處。同門先輩有指以靜坐者。
遂覓光相僧房,閉門凝神淨慮。倏見此心真體,如出蔀屋而睹天日,始知平時一切作用,皆非天則自然。習心浮思,炯炯自照,毫髮不容住著。喜馳以告。
先生曰:「吾昔居滁時,見學者徒為口耳同異之辯,無益於得,且教之靜坐。一時學者亦若有悟;但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故邇來只指破致良知工夫。學者真見得良知本體昭明洞徹,是是非非莫非天則,不論有事無事,精察克治,俱歸一路,方是格致實功,不落卻一邊。
故較來無出致良知話頭,無病何也?良知原無間動靜也。」德洪既自喜學得所入,又承點破病痛,退自省究,漸覺得力。「良知」之說發於正德辛巳年。蓋先生再羅寧藩之交,張、許之難,而學又一番證透,故正錄書凡三卷,第二卷斷自辛巳者,志始也。
「格致」之辯莫詳于《答顧華玉》一書,而「拔本塞源」之論,寫出千古同體萬物之旨,與末世俗習相沿之弊。百世以俟,讀之當為一快。
先生嘗曰:「吾良知二字,自龍場已後,便已不出此意,只是點此二字不出,于學者言,費卻多少辭說。今幸見出此意,一語之下,洞見全體,真是痛快,不覺手舞足蹈。學者聞之,亦省卻多少尋討功夫。學問頭腦,至此已是說得十分下落,但恐學者不肯真下承當耳。
」又曰:「某于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非是容易見得到此。此本是學者究竟話頭,可惜此體淪埋已久。學者苦于聞見障蔽,無入頭處。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
但恐學者得之容易,只把作一種光景玩弄,孤負此知耳!」
甲申年,先生居越。中秋月白如洗,乃燕集群弟子于天泉橋上。時在侍者百十人。酒半行,先生命歌詩。
諸弟子比音而作,翕然如協金石。少間,能琴者理絲,善簫者吹竹,或投壺聚算,或鼓棹而歌,遠近相答。先生顧而樂之,遂即席賦詩,有曰「鏗然舍瑟春風裡,點也雖狂得我情」之句。既而曰:「昔孔門求中行之士不可得,苟求其次,其惟狂者乎?狂者志存古人,一切聲利紛華之染,無所累其衷,真有鳳皇翔依千仞氣象。
得是人而裁之,使之克念日就平易切實,則去道不遠矣!予自鴻臚以前,學者用功尚多拘局;自吾揭示良知頭腦,漸覺見得此意者多,可與裁矣。」
先生自辛巳年初歸越,明年居考喪,德洪輩侍者蹤跡尚寥落。既後,四方來者日眾,癸未已後,環先生之室而居,如天妃、光相、能仁諸僧舍,每一室常合食者數十人,夜無臥所,更番就席,歌聲徹昏旦。南鎮、禹穴、陽明洞諸山遠近古剎,徒足所到,無非同志游寓之地。先生每臨席,諸生前後左右環坐而聽,常不下數百人;送往迎來,月無虛日,至有在侍更歲,不能遍記其姓字者。
諸生每聽講,出門未嘗不踴躍稱快,以昧入者以明出,以疑入者以悟出,以憂憤愊憶入者以融釋脫落出,嗚呼休哉!不圖講學之至于斯也。嘗聞之同門,南都以前,從游者雖眾,未有如在越之盛者。雖講學日久,孚信漸博,要亦先生之學益進,感召之機亦自不同也。今觀《文錄》前後論議,大略亦可想見。
先生嘗語學者曰:「作文字亦無妨工夫。如詩言志,只看爾意向如何,意得處自不能不發之於言,但不必在詞語上馳騁,言不可以偽為。且如不見道之人,一片粗鄙心,安能說出和平話?總然都做得,後一兩句露出病痛,便覺破此文原非充養得來。若養得此心中和,則其言自別。
」
門人有欲汲汲立言者。先生聞之嘆曰:「此弊溺人,其來非一日矣。不求自信而急於人知,正所謂以己昏昏,使人昭昭也。恥其名之無聞于世,而不知知道者視之,反自貽笑耳。
宋之儒者,其制行磊牽,本足以取信於人,故其言雖未盡,人亦崇信之,非專以空言動人也。但一言之誤,至于誤人無窮,不可勝救,亦豈非汲汲於立言者之過耶?」
或問先生所答示門人書稿,刪取歸併,作數篇訓語以示將來,如何?先生曰:「有此意。但今學問自覺所進未止,且終日應酬無暇。他日結廬山中,得如諸賢有筆力者,聚會一處商議,將聖人至緊要之語發揮作一書,然後取零碎文字都燒了,免致累人。」德洪事先生,在越七年,自歸省外,無日不侍左右。
有所省豁,每得于語默作止之間。或聞時訕議,有動于衷,則益自奮勵以自植,有疑義即進見請質。故樂於面炙,一切文辭,俱不收錄。每見文稿出示,比之侍坐時精神鼓舞,歉然常見不足。
以是知古人「書不盡言,言不盡意」,非欺我也。不幸先生既沒,謦欬無聞,儀刑日遠,每思印證,茫無可即。然後取遺稿次第讀之,凡所欲言而不能者,先生皆為我先發之矣。雖其言之不能盡意,引而不發,躍如也。
由是自滁以後文字,雖片紙隻字不敢遺棄。四海之遠,百世之下,有同此懷者乎?苟取正錄,順其日月以讀之,不以言求,而惟以神會,必有沛然江河之決,莫之能禦者矣!
《別錄》成,同門有病其太繁者。德洪曰:「若以文字之心觀之,其所取不過數篇。若以先生之學見諸行事之實,則雖瑣屑細務,皆精神心術所寓,經時贊化以成天下之事業。千百年來儒者有用之學,于此亦可見其梗概,又何病其太繁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