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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智能上的喜悅,充其量,也只是和猜着了縱橫字謎
Crossword puzzle的喜悅一樣;第二,哲學家在這時大都是會欺瞞自己,和這個抽象的完美發生愛情,幻想這世界上有一樣比現實本身所能證明的更為偉大合理的完美。這好比是我們把星畫成五個尖角一樣訛誤——我們把一切東西都化成公式的、矯揉造作的、太簡單化的東西了。只要我們不太過分,這種對於完善的東西所生的喜悅倒也是好的,不過我們也要曉得許許多多沒有發現這個簡單一式的圖樣的人們,他們也是照常快樂的。我們沒有這種東西也能生活。
所以我情願同一個黑種的女傭人談話,而不願和一位數學大家談話。她的言語比較具體,笑也笑得較有生氣。和她談話至少對於人類天性可以增長一些知識。我是唯物主義者,所以在無論什麼時候總是喜歡豬肉而不喜歡詩歌,寧願放棄一宗哲學,而獲得一片拌着好醬汁的焦黃鬆脆的精肉。
我們只有擺脫思想而生活,才能脫離這種哲學的酷熱和惡濁的空氣,進而重獲得一些孩子的新鮮自然的真見識。真正的哲學家對於一個孩子或甚至是一隻關在籠裡的小獅子,應該會覺得汗顏的。試看大自然所賦予那只小獅子的掌爪、肌肉、美麗的皮毛、豎直的耳朵、光亮的眼睛、敏捷的動作,和嬉戲的感覺,這些是多麼完美啊!自然完美的東西有時被硬弄成不完美的東西,真正的哲學家對之應該覺得慚愧,好好一個人要去戴着眼鏡,胃口不好,常常感到身心不安,一無人生的樂趣,他們對這些也應該覺得慚愧。我們不能從他們那裡得到什麼好處,因為他所說的話大都是於我們無關痛癢的。
只有那種和詩歌相應的哲學,只有那種使我們對大自然和人類天性更有真切見識的哲學,於我們才有‧用處。‧
無論哪一種人生哲學,它必須以我們天賦本能的和諧為基礎。太過於理想主義的哲學家,不久之後,大自然本身也將證明他的錯誤。依據中國儒家的觀念,對於人類尊嚴的最高理想,是順着自然而生活,結果達到德參造化之境。這便是孔子的孫兒在《中庸》一書裡所倡導的學說。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儒家的思想裡也有濃厚的道家素質,這或許是受了道家思想的影響。但平常人是不大注意到的。無論怎樣,這一段確是儒家四書中的文字。此外《論語》中也可以援引同類的文字。
,修道之謂教。……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看電影流淚
因為我看電影常常會流淚,所以我總喜歡坐在我旁邊的人默默地抽嚥著他
或她的鼻子,或臉上帶著一道亮光光的淚痕離座而去。我總認為這樣的人是一個比較好的人。現在我覺得看電影流淚是一點沒有什麼可恥的。這對於人是有許多好處的,且聽我說來。
「你流淚了嗎?」當我們看過了《孤星淚》這部電影,從南京大戲院裡出來的時候,我的妻子問我道。「我當然流淚的咯!」我說道。「凡是看了那個打動我們全部情感的偉大小說而不流淚的,便算不得是一個有充分人性的人,是嗎?」
事實上,我是大大地受了感動的。那天晚上我感到頭痛,一點事情也不能做。我玩了一會撲克,但也毫無興趣,我輸掉了四元二角半錢。
看一本好的小說,不論是電影或原書,而不應該流淚,這種無謂的話有什麼意思呢‧為了尊重起見,我且不妨引點亞里士多德與司馬遷的話。亞里士多德說,真正的悲劇精神是一種「瀉劑」,是通利我們情感的藥劑。而我們的那位大史學家及文章家司馬遷則說悲劇可以「平和血氣」。如果一個大作家寫了一部大作品,搬上了舞台,觀眾看了並不流淚,那麼演員或觀眾一定是有點毛病了。
大家都說流淚是可恥的,是沒有丈夫氣的。在某種程度上,在日常生活中這句話是不錯的。如果一個人太容易哭或笑了,我們便要說他是一個弱者,一個在感情上與脾性上有所不平衡的傢伙,或是一個稚氣的白痴了;這些話也都是對的。但一個人難道不應當有深深地受了感動而流幾滴眼淚的時候嗎‧在電影中,生活以一種更凝集的姿態呈現在我們的面前,以一種日常生活所沒有的力量感動着我們。
如果它不能使我們感動得流淚——如果不能感動我們這些馴良的、有紀律的、傳統化的,且又以我們傳統性自傲的人們,那麼還說什麼悲劇的通利作用呢‧
伊薩多拉‧鄧肯會把一個女人比做一件樂器,並把一個只有一個愛人的女人比做一件只被一個音樂家彈奏過的樂器。每一個大情人對於同一個女人可以拿她當做一個各各不同的情人。正如每個音樂家可以從同一樂器中彈出不同的曲調。每一種藝術工作無非全是在藝術家與創作的資料或工具間的一種反應,有時又是藝術家與讀者或觀眾間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