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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熱誠的、優遊自在的、無恐懼的人,是最能夠享受人生的理想性格。孟子以「智、仁、勇」為他的「大人」的三種「成熟的美德」。我想把「仁」字改為「情」字,而視「情、智、勇」為大人物的特質。我們在英語中幸虧找得到「passion」這個字,其用法跟華語中的「情」字差不多一樣。
這兩個字開始都含着「情慾」這種狹義,可是都有更廣大的意義。張潮曰:「多情者必好色,而好色者未必盡屬多情。」又曰:「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因為如果我們沒有情,我們便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做人生的出發點。
情是人生的靈魂,星辰的光輝,音樂和詩歌中的韻律,花中的歡樂,禽鳥的羽毛,女人的美艷,學問的生命。談到沒有情的靈魂,正如談到沒有表情的音樂一樣地不可能。這種東西給我們內心的溫暖和豐富的活力,使我們能夠快快樂樂地面對著人生。
我把中國作家筆下的「情」字譯為「passion」,也許錯了,我應該用「sentiment」一字
代表一種較溫柔的情感,較無暴風雨般的熱情那種騷動的性質去譯它嗎‧也許「情」這一字有早期浪漫主義者所謂「sensibility」的意義,是一個有溫情的、大度的、藝術化的人所具有的質素。除愛默生、愛彌爾、朱伯爾和伏爾泰之外,西洋哲學家對於熱情很少說過一句好話,這是可怪的事。也許我們僅是用詞不同而已,我們所指的是同樣的東西。可是如果「熱情」
passion和「情感」
sentiment意義不同,而專指一種暴躁的騷亂的情感而言,那麼中國語文裡便找不到一個字可以代表它,而我們只好依然用「情」這個字了。
這是種族脾性不同的表徵嗎‧這是中國民族缺乏那種侵蝕靈魂、造成西洋文學中悲劇材料的偉大熱情的表徵嗎‧這是中國文學中沒有產生希臘意義上的悲劇的原因嗎‧這是中國悲劇角色在危急的時候飲泣吞聲,讓他們的情人給仇敵帶去,或如楚霸王那樣,先殺死情人,然後自刎的原因嗎‧這種結局是不會使西洋的觀眾感到滿意的,可是中國人的生活是這樣,中國文學自然也是這樣的了。一個人和命運掙扎,放棄了鬥爭,在事過境遷之後,悲劇才在回憶、徒然的後悔和渴望的洪流中產生出來。正如唐明皇的悲劇那樣,到他下令使他的愛妃自殺,以滿足叛軍的要求之後,便成天在夢境裡思念她。這種悲劇的情感是在那出中國戲劇的故事結束之後,才在一個悲哀的巨流中表現出來的。
當他在流放生活中旅行的時候,他在雨中聽見鈴聲隔山相應,因而做了那首《雨霖鈴曲》以紀念她;他所看見或捫觸到的東西,一條餘香未散盡的小領巾,或她的一個老婢,都使他想起他的愛妃,在這戲劇結束的時候,他正在仙境和一些道士尋覓她的神魂。這裡便是一種浪漫的敏感性,如果我們不可以把這種情感當做熱情的話。這可說是一種圓熟的,溫和的熱情。所以,中國哲學家有一種特點,就是他們雖然貶視人類的「情慾」
即「七情」的意思,卻不貶視熱情或情感本身,反而使之成為正常人類生活的基礎,因此他們甚至于視「人倫以夫婦之情為本」。
熱情或情感這種東西是我們所固有的,正如我們不能選擇我們的父母一樣,我們天生有一種冷靜或熱烈的天性:這不幸是事實。在另一方面,沒有一個小孩是天生就有真正的冷淡的心的;當我們漸漸失掉那種少年之心時,我們才漸漸失掉我們內在的熱度。在我們成人生活的某一時期中,我們多情的天性是被一種不仁的環境所殺戮、抑制、挫折或剝削。最大的原因是由於我們不曾注意使這種天性繼續生長下去,或由於我們不曾完全擺脫了這種環境。
我們在獲取「世界經驗」的過程中,對於我們的天性曾實行多次的摧殘,我們學會硬起心腸來,學會做虛偽矯飾的行為,學會做殘酷無情的人。這麼一來,當一個人誇說他得到了更多的塵世經驗時,他的神經也變得更不敏鋭,更加麻木遲鈍——尤其是在政界和商界。結果,世界產生了一個偉大的「進取者」
go-getter,把人家排擠在一邊,而自己爬到最高的地方去;世界產生了一個意志剛強、心志堅定的人,至于感情——他所稱為愚笨的理想主義或多情的東西——其最後的一些灰燼也已經漸漸在他的胸懷中熄滅了。這種人我是看不起的。
硬心無情的人在世界上真是太多了。如果國家要實行消滅不適于生存者的生殖機能的話,這種政策施行起來,第一步應該先對付那些無道德感覺的人,藝術觀念陳腐的人,心腸如鐵石的人,殘酷的成功者,意志堅決的無情者,以及一切失掉生之嬉樂的人,把他們的生殖機能消滅——而不必先把瘋狂者和癆肺病人的生殖機能消滅。因為在我看來,一個有熱情有情感的人也許會做出許多愚蠢和魯莽的事情,可是一個無熱情無情感的人卻是一個笑話和一幅諷刺畫了。他和都德的莎福
Sappho比較起來,倒是一條蟲,一架機器,一架自動機,塵世上的一個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