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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其父召束生,束生隨人去見其父。父道:「王氏已是你妾,地久天長,非一朝一夕之故。你出門已久,也該家去一望,安頓大娘子的心,免使旁人議論。你貪戀這邊,觸了那邊,惹動他爹娘帶累老子駁嘴。」束生道:「他也勸我回家去看一看,爹爹又是這般說,明日是出行日子,收拾南回便了。」其父大喜,收拾盤纏,僱牲口,打髮束生起身。
束生回見翠翹,道及父親之意。翠翹道:「妾見亦如是也。」當夜整酒,為束生送行。翠翹道:「郎君此行,須要善於安慰。
明年此日,妾望郎歸也。」言罷,淒然淚下。束生道:「我回去多則半年,少則三月,必然就來,不致卿懸望也。」翠翹道:「你一別故鄉,今經一載有餘,方得言旋。
歸家半年三月,即要出來,大娘豈不動疑?一疑則事端開矣。郎雖戀妾,非一載斷斷不可來臨淄。」束生悲咽不勝,翠翹血淚交流。束生道:「無限風波,方纔寧貼;有限姻緣,遽爾遠別。
即鐵石人,亦寸寸肝腸斷也!」翠翹亦灑淚道:「君家恩愛夫妻,因妾拋離一載有餘,安罪擢髮莫數矣。承郎恩愛,報之惟日不足,多一日,妾一日之願也。但時窮勢急,再不容遲,故忍心催郎登程,而方寸中痛殺碎矣!」乃相對而泣。
束生道:「向讀江淹之賦,不見其可悲;今日輪到自身,覺言言俱淚也。」翠翹道:「情之所感,魚鳥能通,況人耶?江淹《別賦》,即吾二人之情。江淹之《恨賦》,即吾二人之心也。」束生道:「卿言是也。
詩以紀事,如此遠別,不可無言。各述所懷,以記今日之別。」翠翹道:「郎請先題,妾附驥昆。」束生停杯,成五言律一首。
詩曰:
含情傷別遠,樽酒暫留連。
故國今將返,他鄉日漸偏。
帆張河上路,馬闖渡頭煙。
兩地思千里,深愁望眼穿。
翠翹看了道:「其情悲,其意遠,不減江淹《別賦》。妾拈《今夕何夕》十首,以廣之。」
其一:
今夕是何夕,郎君賦壯游。
妾在家中頻計日,問君何日大刀頭?
其二:
今夕是何夕,情傷惜別難。
一曲驪歌兩行淚,送君明日出陽關。
其三:
今夕是何夕,傷別不成歡。
無端鐵馬風翻驟,驚散離魂就枕難。
其四:
今夕是何夕,明朝各一天。
瞻望復關何處是,愛而不見涕漣漣。
其五:
今夕是何夕,月圓人且離。
兩地江山萬餘裡,不知何日是舊期。
其六:
今夕是何夕,相對難為言。
忽聞天半孤鴻唳,似訴離情話來安。
其七:
今夕是何夕,醉飲不忘悲。
人道解愁須是酒,酒入儂腸愁更催。
其八:
今夕是何夕,怕見月光王。
月圓月缺止十五,郎去郎來不可量。
其九:
今夕是何夕,強笑媚良人。
怕郎憔悴因儂病,惜郎勞苦慰郎心。
其十:
今夕是何夕,生離共死別。
死別能期會九原,生離兩地惟啼血。
束生道:「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聞皆掩泣。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今夕之吟,殆不減琵琶調也。我江州司馬淚枯腸斷矣。”
泫然流涕,幾欲失聲。翠翹氣咽不能語,久之,道:「郎毋作兒女態,旁人觀之,謂郎無丈夫氣。登程切忌悲哀,願郎節情節傷。」豈不聞丈夫雖有淚,不灑別離間乎?”束生道:「余非不知,但情傷至此。
兒女情長,英雄之氣自減。且以重瞳之勇傑,而不免虞兮奈何之嘆。乃知血性男子,正不以斬情絶愛為高也。況我與子乃才子淑媛之輩耳。
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雖質之父母國人,庸何傷乎!」翠翹道:「郎言及此,愛儂深矣,豈儂反忍割愛?但明日遠行,風霜道露,覊旅程途,以過傷之體冒之,非所以為之珍重也。」滿斟一鐘,遞與束生道:「願郎滿飲此觴,妾吟詩一首,以廣郎意,以壯行色。」束生接過酒來道:「喉間哽咽,實飲不去。」翠翹道:「別酒須當強吞以解悲。」乃吟古詩一絶雲。詩曰:
千里不為遠,十年歸未遲。
同在乾坤內,何須怨別離。
翠翹喉音清絶,如怨如訴,如泣如慕。束生道:「此詩那裡解得我愁煩,徒愈增我抑鬱耳。」翠翹道:「然則歌『大江東去』何如?」束生道:「神疲力倦,百事俱不合意,我待欲睡也。」翠翹道:「只恐春色惱人,眠不得耳。」束生道:「此春宵一刻值千金時也,何得虛度過了。」翠翹道:「如此妾疊被鋪床,郎君好安寢矣。」束生攜手道:「今宵共宿芙蓉帳,明日淒淒可奈何。」翠翹道:「流水未乾人未老,他年依舊駕銀河。」遂登床。二人正是濃桃艷李之時,恩愛情深,難丟難捨,尤雲殢雨,不禁情之溢洋也。直至五更方罷。正是:
話向枕邊說不盡,隔林鷄唱又天明。
束生起來,梳洗未完,而徵車已送催矣。此時再不能留戀,別酒三杯,保重二字,含淚而行。翠翹還欲送至門前,忽束正同合店親友,俱到廳上來送束生起身,翠翹遂不能運送,惟立屏後灑淚而已。束生將行李發完,又走進來對翠翹道:「我去卿當耐煩。」深深一揖,淚流滿臉。翠翹不能答一字,流淚點首而已。束生割愛分襟,拜辭了父親,別了親朋,上馬南回。
到了王家營,過了黃河,□船竟往無錫。又五六日渡江,已到家矣。束生到了自家門首,恐伯宦小姐有些風聲在耳朵裡,不免有些忐忑。但已到家中,怕不得這許多。
大着膽,放開心走將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