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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監生道:「我輩要奉承他,除了建祠沒甚事;若仍照外邊一樣,也不足為奇,他也只視為泛常。我們須上個條陳,說他德侔孔子,當配享黌宮,千秋俎豆,這才哄得動他,也才像是我們監生的公舉。」陸萬齡道:「他如何比得孔子?罪過,罪過!」祝監生道:「世上事有甚真假?但憑我口中說罷了。就說他坐廠而除東林,何殊七日之誅少正;預操忠勇而退邊寇,何異一揮之卻夾谷。且力除狡獪,朝野絶奸,屢變民風,別塗成化,素王德固垂于萬世,廠臣功亦偉于千秋。況《春秋》只明一代之是非,《要典》卻定三朝之功罪。你道這一說何如?」陸萬齡笑道:「據你說,竟是居然好似孔子了?」祝監生道:「我原說的,好歹總出在我們嘴裡。」陸萬齡欣然叫小廝取紙筆來,祝監生道:「做甚麼?若要做本,不難,只是一件,我們上頭還有個管頭哩。那監主林老頭兒是最古怪的。你我又不是個官,這本不是可以竟上的,須要由通政司掛號。若被他把副本送與林老兒看,這事不但不成,反要惹他放下臉來說我們不守學規,變亂祖制,譭謗聖賢,要參革起來,那時怎處?別的宗師還可用錢買囑,這個主兒是極難說話的,豈不惹合監人笑罵?那才是『畫虎不成』哩!」陸萬齡獃了半日,道:「是呀!如此說,歇了罷。」祝監生道:「歇是歇不得的,須尋條路兒與魏太監說明,他必歡喜,那時通政司再攔阻我們,只說是他叫出的,通政司才不敢留難。命下時,就是林老兒也沒奈何了。」二人說到好處,樂不可言,忙叫小廝取酒來吃。陸監生道:「畢竟魏家這條線索到哪裡去尋?」祝監生道:「只求孔方兄一到,這門路就有了。」酒畢別去。
次日,祝監生來道:「所事如何?」陸萬齡道:「夜間卻想出一條門路來,可以不用孔方。有個朋友姓曹名代,現在魏撫民家館。魏撫民與魏太監同宗。這事到可以托他通個信,這不是條綫子麼?只消本上帶老曹個名字,他必認真去說。」祝監生道「甚妙!事不宜遲,恐為高才捷足者做去。」於是二人同到魏家來,見了曹監生,敘了些寒溫,陸萬齡道:「借一步說話。」
曹代道:「請後面書房裡坐。」三人同到書房,見那書房到也幽僻。只見:
架上書連屋,階前樹拂雲。
草生拳石潤,花插膽瓶芬。
窗綠分蕉影,爐紅沸茗紋。
短琴時遣興,暖氣自氤氳。
三人坐下,陸萬齡將上項事細細說知,又道:「若得事成,富貴與共。」曹代道:「陸兄,這事欠通些,行不得。」祝監生道:「老兄若通得時,倒不做監生了。請教:如今拜義子,殺忠臣,哪一件是通得的?此事原是不通,如今不過且圖目前,還講甚麼道學?」二人別去。
少刻,魏撫民回來,恰好出來與先生閒話。曹代便將此事談及,撫民道:「這事倒是我家叔歡喜的,待我與家叔談過,看是如何。」
過一日,撫民見忠賢,問安後,說些禁中的事體,又談些外邊感德的話。便說:「外面有幾個監生,說叔爺功德高大,與孔夫子一樣,當建祠于太學,與孔子配享,血食萬世。」忠賢呵呵笑道:「咱難道便是孔聖人?罪過!罪過!不敢當。」撫民道:「據他們說起來,叔爺比孔夫子還高些哩!」忠賢道:「咱又不會教學,又沒有三千徒弟、七十二賢,怎比得過他?」撫民道:「論起來內外大小文武各官,都在叔爺門下,豈不比孔夫子還多些哩?就是孔夫子,也沒有這許多戴紗帽的門生。」忠賢道:「也罷,既是他們的好意,就叫他們上個本兒罷了。只是這幾個窮秀才,哪得有這許多錢?咱要助他們些。又恐不像是他們感激咱的意思,你叫他們做去,咱自有補他之處。」
撫民回家,把這話對曹代說了,曹代便到陸萬齡寓所來。他二人已是磨拳擦掌的等信,一見,便問道:「如何?」曹代道:「果然甚喜。」祝監生道:「何如?我說他必歡喜。」曹代道:「他又怕我輩寒儒做不起,叫我們勉力做去,他自然補我們哩。」祝監生道:「我們且逐步做去,待命下時,再設法科派。」三人好不快活,於是呼酒痛飲,合做成本稿,次日謄成要上。正是:
禮門義路原當守,狗竇蠅膻豈可貪。
堪笑狂生心喪盡,敢污聖德比愚頑。
祝監生道:「如今便去見林老兒也不妨了。」
次日,三人同來監前,假司成林釺升堂時,三人跪下。陸萬齡道:「生員等俱在魏司禮親族家處館,近日魏司禮囑其親族,叫生員等上本,說司禮功德可並先聖,叫于太學傍建祠配享。」林祭酒道:「這事可笑!就是三生創出此論,欲把閹祠與文廟並列,不要說通學共憤,就是三生也要遺臭萬年的。」三人道:「這本稿出自魏司禮,生員等不過奉行而已,欲不上,又恐禍及。」林祭酒道:「三生何禍之有?若本監還有官可削,三生可謂『無官一身輕』了。」陸萬齡道:「生員等也不獨為貽禍於己,並恐貽累于太宗師。」
林祭酒道:「怎麼貽累到我?」陸萬齡道:「若不上,恐說是為太宗師阻抑。」
林祭酒道:「就是本監阻抑也何仿!只是爾等為士的,持身有士節,在監有監規,上言德政祖制俱在本監,自不相假。」恨恨拂衣而退。正是:
堂堂師範戒規嚴,利慾薰心抗直言。
千古豈無公論在,功名何處志先昏。
三人見他詞色俱厲,便不敢拿出本稿來。辭了出來,相與笑道:「世上有這等迂物,不識時務,如此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