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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娘吃了兩口湯,沒鹽沒油的不好吃,他平日在王府裡吃慣了好的,再加心緒不佳,這樣粗糙之物怎能下嚥?只得向主人家借了個磪子,在火上燉起些滾湯,泡些炒米吃了,打開行李帶著孩子和衣而臥。孝兒同醜驢也睡了。
一娘想道:「這樣雪天,他們定是紅爐暖閣的賞雪,哪曉得我在此受這淒涼。」
又不好哭,只得淚汪汪的。睡至五更,覺得頭疼腦悶,身體拘倦,被車伕催了起身,沒奈何只得起來,別了主人上車。是日天氣雖晴,怎禁得北風如箭,寒氣如刀,到傍午才抵火樓鋪客店,揀了一間房歇下。一娘熬不得,裹着被睡了。醜驢取了饃饃來叫一娘吃,叫了幾聲不應,走來摸摸,渾身如炭炙的一般。少頃又發起戰來,連床都搖得響。這病,南方謂之瘧疾,北邊叫做擺子。這個病急切難得脫體。怎見得他的狠處?但見:
頭如斧劈,身似籠蒸。冷來如坐冰山,熱時若臨火窟。渾身顫抖,太行山也自根搖;滿口焦枯,黃河水恨難吸盡。少陵詩句也難驅,扁鵲神功須束手。
一娘這病,因心中鬱結,連日未曾吃飯,又受了風寒外感釀成。此症十分沉重,醜驢只得打發了車錢,一住兩個月,還未得好。醜驢身邊盤費俱盡,只得瞞着一娘拿衣服去當,被一娘看見,說道:「不要當。」旁邊取過拜匣來,拿出一兩散碎銀子與他道:「我想口鮮魚湯吃,不知可有?」醜驢道:「等我去尋看。」
店家聽見道:「我們這裡平日鮮魚甚少,況如今凍了河,哪裡去尋?我家到有些蝦米,且做些湯與大嫂吃。」少刻,店家婆做了湯送來,一娘吃了兩口,覺得有些香味,就泡了半鐘大米飯吃了。那知那瘧疾竟止了。對店家婆謝道:「兩個月沒有嘗一顆米,今日承賜湯吃了些,才知道飯香。」店家婆道:「胃氣開就好了。」
那醜驢拿着銀子上街,見人看紙牌,他就挨在旁邊說長論短。一個道:「你既會說,何不下來鬥鬥?」醜驢真個也下來看,起初贏了百十文錢,買酒請了眾人。此後遂日逐去鬥,身邊銀子輸盡了,要去攀本,又怕老婆罵,想道:「老婆拜匣沉重,必有私房。」便去尋了把掭子,等老婆睡熟了,掭開了鎖,見匣中有許多銀包。起初也不料有這些,揀了一封多的袖了——正是王公子送的十兩盤纏——復好好鎖起。次日便帶到街上去鬥牌,大酒大食的請人,老婆的茶飯全然不管。吃醉了回來,一娘問着,他反大睜着眼亂嚷。一娘也沒氣力理他,若要吃時,自己買些吃,卻也不料他偷銀子。
看看冬盡春來,又早是二月天氣,僱了車子上路,醜驢銀子也用盡了。
正是日暖花香,與那冷天不同。一日,上路行了有三十多里,到一帶平坦大路上,兩邊都是深澗,四無人煙之地。忽聽得嗖的一聲,一枝匏頭箭射來。
車伕道:「不好,響馬來了!」一娘抱著孩子下車蹲在路傍,只是發抖。只見遠遠的兩個強盜,放馬衝來。但見:
一個青臉獠牙欺太歲,一個黃須赤髮賽喪門。一個眼放金光如電掣,一個口中叱吒似雷鳴。一個滿面威風嘗凜凜,一個渾身殺氣自陵陵。一個手中執定三尖刃,一個肩上橫擔扢搭藤。
那兩個響馬跑到車前,跳下馬,劫掠財物。醜驢伏在車上,被強盜一腳踢翻,將細軟裝在馬上,粗重的都丟在澗裡。醜驢見了捨不得,叫道:「大王,用不着的還留與我罷,可惜丟了。」那強盜將醜驢衣服剝下,用條繩捆了。又來剝一娘的衣服,掀起臉罩,見他生得標緻,就沒有剝,收拾停當,把一娘抱上了馬。
一娘哭着亂扭,那強盜緊緊夾住,莫想掙得動。車伕並孝兒不知跑向何處去了。醜驢高聲叫喊,強盜大怒,下馬提起兩腿,往澗裡一掠,撲通一聲響,順水流去。
一娘看見,放聲大哭。那二盜將馬一拍,那馬飛也似的去了。一娘淚眼昏花,也不辨東南西北,不一時到了一所莊院。強盜抱一娘下馬,進屋裡來,把物件取到裡面,打開看時,卻無甚值錢的,只拜匣內約有二十多兩銀子,幾件綢絹女衣。二人笑說道:「原來竟沒有甚麼,怎麼那樣揮灑,枉送了他的命。」
原來醜驢拿銀子在鎮上用時,露在二盜眼內,只道他有許多銀錢,誰知沒甚麼東西。一個道:「財物雖少,卻得了一件活寶。」將衣物收過,便來溫存一娘。
一娘只是哭。強盜道:「事已至此,哭也無用。你若好好的從我們,便豐衣足食,管你快活得半世;若是倔強,先把你孩子殺了,再叫你慢慢的受罪。」劈手將孩子奪去。一娘想道:「醜驢那個厭物,就在臨清住着罷了,卻要來尋死,也死得不虧他。只是這孩子是雲卿的點骨血,我若不從,這強盜有甚人心?且暫從他,慢慢的再尋出路。」主意定了,就漸漸止住了哭。強盜見他心轉,便將孩子仍遞與他,忙去安排酒菜來請他,百般的奉承。
一娘一則怕他凶惡,二則被他們軟纏不過,起初還有些羞澀,後來也就沒奈何,吃酒隨順了。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有詩道得好:
馳驅名利向東遊,豈料中途遇寇仇。
身陷牢籠何日出,樁樁舊事掛心頭。
一娘被二盜纏住,盡意做作,哄得二盜滿心歡喜,百依百順。起初一個出去,一個在家看守,終日有得吃用,頑耍快活。二盜把他當為至寶,真個是要一奉十。誰知一娘別有一條心,都是假意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