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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娘走進來向老太太、太太磕了頭,又向王奶奶磕下頭去。王奶奶扯起來道:「為何行此大禮?」一娘道:「小的一向蒙老太太、太太、奶奶抬舉,感恩不盡,明日要往南去,今特來辭謝。」王奶奶道:「可是作怪!好好的住着罷了,又去怎的?」一娘道:「丈夫見生意淡薄,要往南去趕趁。」王奶奶道:「就沒生意,難道我家養不起你?別處去也只吃得一碗飯。」一娘道:「多謝奶奶美意。叫做『梁園雖好,終非久戀之鄉』。我就去也去不遠,異日再來服侍。」王奶奶叫丫頭擺茶與一娘吃。眾女眷都贈他銀錢衣食。王奶奶另是五兩銀子並花翠等物。
看看日晚,公子也回來了。一娘到書房來,卻好吳益之不在此,就是他們三人。公子道:「你要往何處去?」一娘道:「打算往南邊去。」公子道:“昨有人自南來,說南邊大水,米麥甚貴,徐州一帶都淹沒了,如何去得?
不如往東三府去好。泰安州我有個同年,姓白,他也是個四海的人,如今丁憂在家。與我至厚,我寫封書子與你,去投他,他自看顧你。等我出京時,便着人來帶你一同下來。「一娘道:」大爺如此費心,真是殺身難報。「小廝擺下酒來,公子舉杯遞與一娘道:」淡酒一杯,聊壯行色。願你前途保重,異日早早相逢。「一娘接了放下,也斟了一杯回奉公子,就跪下拜謝道:」小的兩人承大爺厚恩,今生恐無可報答,只好來生作犬馬補報罷。今日一別,不知可有相見之日,雲卿在爺身邊,望爺抬舉他,若得個前程,也是在爺門下的體面。「公子道:」不勞費心,這是我身上的事。“
一娘又斟了一杯,雙手奉與雲卿,才叫了一聲哥,就哽嚥住了,潑梭梭淚如泉湧,說不出話來。淚都滴在杯內,二人抱住放聲大哭。公子也兩淚交流,勸住了,重又斟酒。他二人那裡吃得下去?兩人你相我,我相你,眼淚汪汪,相了一會,復又大哭起來。連旁邊服侍的人,都垂下淚來。足足挨到二更時,點水也未曾下嚥。一娘沒奈何,只得硬着心腸起身作別。公子向袖中取出一包銀子來,說道:「這是薄儀十兩,權為路費,明年務必來過夏。」
一娘道:「用得大爺的還少哩!又蒙厚賜。」復又叩頭謝了。雲卿也是十兩,放在他袖內。又向手上解下一個金牌子來,道:「這是我自小兒帶的,與你繫著,他日相會,以此為證。」就連繩子扣在他手上,重又抱頭大哭一場。
三人攜手出門。公子揮淚道:「前途保重,叫貽安打燈送你去。」將別時,好難分手。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過死別與生離。
有詩道得好:
悲莫悲兮生別離,登山臨水送將歸。
長堤無限新栽柳,不見楊花撲面飛。
一娘回到下處,早已三更將盡,收拾了一會,天將亮了。醜驢僱了車子,裝上行李,辭了店家上車。只見貽安拿了兩封書子並禮物來道:「這是送白爺的。」
又取出件潞綢羊皮小襖、一床小抱被道:「這是大娘怕你冷送你穿的,被兒送你包孩子的,又是一袋炒米並糕餅。叫你路上保重,明年等你過夏哩。」一娘道:「難為哥,煩你稟上奶奶,等我回來再叩謝罷。」說畢,抱著辰生,驅車奔大路而行。只見:
憔悴形容,淒涼情緒。驅車人上長亭路,柔腸如綫系多情,不言不語懨懨的。眉上閒愁,暗中心事。音書難倩鱗鴻寄,殘陽疏柳帶寒鴉,看來總是傷心處。
一娘在路,淒淒慘慘,不飯不茶,常是兩淚交流,沒好氣,尋事與醜驢吵閙。
上路非止一日,只見前面儘是山路,雖是小春天氣,到底北方寒冷。是日北風大作,一娘穿上皮襖,用小被兒將孩子包緊了,又將行李內氈毯,與大小廝孝兒披着。看看傍午,忽然飛飛揚揚,飄下一天大雪來。但見:
彤雲密佈,慘霧重遮。彤雲密佈,朔風凜凜號空;慘霧重遮,大雪紛紛蓋地。須臾積粉,頃刻成鹽。飄飄蕩蕩翦鵝毛,淅淅瀟瀟栽蝶翅。灞橋漁叟掛蓑衣,茆舍野翁煨榾柮。客子難沽酒,家童苦覓梅。寒威難棹剡溪船,冷氣直穿東郭屐。千山飛鳥盡潛蹤,萬徑行人都絶影。
那雪漸漸一陣大似一陣,下個不止,頃刻間積有數寸。車子推不上,車伕道:「離火樓鋪還有二十里,沒有宿頭怎麼好?」心中甚是着忙。醜驢叫道:「好了,你看那樹林子裡不是個人家麼?」車伕道:「那不是正路,就從這斜路去近些。」車伕推車下坡。不多時,到了一所莊院前住下。但見:
亂竹堆瓊,蒼松掛玉。數層茅屋盡鋪銀,一帶疏籬俱飾粉。冰凝檐角,渾如玉筍班聯;凍合溪橋,一似晶盤灼爍。樹底炊煙猶濕,田間平路皆漫。狺狺小犬吠柴門,陣陣棲鳥啼古樹。
那醜驢先走到柴門下,只見疏籬開處走出一個老者來。那老者頭戴深沿暖帽,身穿青布羊裘,腳穿八搭翁鞋,手拄過頭藤杖,問道:「做甚麼的?」
醜驢道:「小人是行路的,因雪大難走,投不着宿頭,告借一宿。」老者見他有家眷,便道:「請進來。」醜驢扶一娘下了車,抱著該子,走到堂前與眾女眷見了禮。媽媽問道:「大嫂從何處來?」一娘道:「自臨清來的,要往泰安州去。」媽媽取了熱湯來,一娘吃了,請到前面客房裡坐下。媽媽見一娘寒冷,家去取出些木柴來燒火,醜驢、孝兒都來烘衣服。到晚送出四碗小米子飯,一碗菜湯來,道:「隨便晚飯,請些兒。」一娘道:「借宿已是吵閙,怎敢相擾?」媽媽道:「倉卒無餚,請用些。」說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