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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刻閣前卿相出,下簾聲在半天中。文武臣僚,皆隨着渤海王高歡,朝見已畢。高歡俯伏金階奏事,魏主令內侍扶起,欽賜坐下,其餘宰臣侍立丹墀。高歡道:「臣昨見聖諭,欲建寺築塔,延召僧眾,不知陛下聖意將欲何為?」魏主道:「皇太后年高多恙,朕欲創寺召僧,廣修善事,為太后祝壽,以盡人子之心耳。」高歡道:「陛下為皇太后祝壽,此乃堯舜之心。但壽算在天,非釋氏所能延;孝道在人,亦非佞佛所能盡。皇上聰明睿智,豈不聞帝王之孝,有虞舜可師,文武可法;布衣之孝,有聖門曾、閔,賢士奇、萊,皆未嘗諂佛修行,以為善事。若夫持齋誦佛,造寺妝金,乃異端惑民之術,非聖主所宜留心也。
若尊釋教以為孝,則捨本而務末矣。」魏主道:「朕聞藏經有云:『一人成佛,九族升天。往生淨土,能超萬劫。』又云:『帝王相繼以治天下,皆緣羅漢托生。』
可見佛力無邊,為三教之首。相國反言其異端惑民,恐非確論。」高歡道:「陛下身登九五,務要清心寡慾,親賢遠佞,成就聖德,何故信此虛浮妄誕之教,以為修善也?必有奸黨蠱惑聖聰者。臣請為陛下解之:夫佛氏崇尚虛無,絶滅人倫,悻逆天理,誤天下之蒼生者也。
人稟阻陽之氣,則生生化化,終始不窮,理所必有。假令盡皈佛法,則滅而不生,人無遺類,成何世界?世俗子女難育,故借佛老之教以冀延旦夕之命,出乎不得已,諒非其本心也。雖雲披緇削髮,而男女之慾,人孰無之?不能遂其所願,輕則慾火煎熬,憂患病死;甚且逾牆窺隙,貪淫犯法而不之顧。至于佛會之說,其惡尤著。
科斂人財,聚集男女,陽為拜佛看經,暗裡偷情壞法,傷風敗俗,紊亂綱常,莫此為甚,其罪一也。天地生物,以滋養人群。若從釋氏戒殺之說,則獸蹄鳥跡充斥宇宙,魚蟲鱗甲填滿江河,人生又何賴焉?此堯、舜之所焦勞而治者也。坐關實無罪之四,講經為聚物之藪,持戒者是貪官污吏懺悔之私門,削髮者乃強暴奸頑避罪之活路。
聖人為民立教:仕祿于朝,農耕于野,商趨于市,工習于藝。莫不盡心彈力,以資國家之用。惟此緇禿,暖衣飽食,游手好閒,口誦彌陀,心藏荊棘,蠹國害民,又莫此為甚,其罪二也。凡人既脫紅塵,以皈淨覺,則宜布衣蔬食,隨緣而足。
今之沙門,貪鄙萬狀,有如叩頭乞食,剜肉點燈,屈膝橋欄,匍匐途路,沿門打坐。送渡求錢,此喪廉失恥,僧而乞丐以求富者也;書符咒水,請聖參禪,慣分緣簿,善說因果,搖唇鼓舌,此僧而幻術以求富者也;談禪說法,塑佛印經,築寺建庵,修橋砌路,此又假公營私,托善緣以濟所欲者也。至于涉險履危,梯山航海,賤人貴出,貿易開張,能思善算,以罔天下之利,此又僧而商賈者也。更若鑽倉掘洞,鼠竊狗偷,據山擄掠,謀財害命,喪心肆惡,此則僧而賊盜者也。
又若鬼計神謀,爭日奪產,倚官托勢,賄賂公行,爭訟以求必勝,圖謀以期必得,博弈賭錢,酗酒宿娼,逞無厭之慾,以為師徒衣鉢計,此則僧而貪婪奸險、持詐力以亂天下者也。僧為世蠹,又莫此為甚。其罪三也。負此三大罪,重佛何為?臣素奉教於賢人君子,振綱肅紀,崇正闢邪,乃聖帝明王相沿之法。
釋教之謬,實所未聞。臣愚戇,冒瀆天聽,伏乞聖涵。」
魏主聞奏,微笑道:「朕聞相國所言,已洞見緇流之妄。但佛稱三教之魁,何也?往往顯靈護國,闡法濟民,亦似有益於人世,相國不可不察也。」高歡道:「臣聞上古聖主禦世,惟以仁義為重。君臣惇睦于上,人民親愛於下,故熙(白皋)之治成焉。
彼時佛老不尚,何助國濟民之有?世祖永平年間,專尚釋氏,遠近承風,無不佞佛,十數郡中,共有壹萬叄千餘寺。後樑將陳慶之進兵榮陽,一路縱火,燒掠殆盡。佛苟有靈,何不顯身救護,而使濟民利國之身,化成灰燼?可笑世間愚夫愚婦,不辭跋涉艱難,遠出燒香,邀福求祥,至于登山遇虎狼之噬,渡海道風濤之溺,損軀喪命,悔恨無及。佛若有靈,又何不預先警覺以救之乎?設以此二端問彼愚人,彼必委之以數。
夫既有一定之數,則事佛又何益焉?蓋禪教易以惑人者,生前談果報之國,死後論地獄之苦。富貴而修行,必獲來生祿壽;貧窮而敬佛,能消往昔冤愆。女可轉男,禍堪為福。猶恐智士達人不尊其說,故謬云:『謗經毀佛,必墮阿鼻。』
立此危言,以愚心志。舉世受其迷妄籠絡而不覺,可勝嘆哉!固亦有英雄傑士,功成名遂,而懷鳥盡弓藏之慮者,寄跡禪林,遨遊雲水,效子房之闢榖,仿蓮社之參禪,此明哲以保身,非實崇事于三乘也。陛下萬民之主,社稷安危所繫,正宜肅綱紀,正百官,承天順民,創製立法,垂訓百世,以為子孫不拔之業。豈可尊奉夷教,勞疲弊之民,靡費脂膏,構無益之寺乎?臣切為陛下不取焉。」魏主大悅道:「若非相國良言,幾被眾佞所誤。煩卿傳示諸臣,朕即繳旨,不復建寺矣。」高歡謝恩出朝。當晚聖旨批黜近臣二員:田有思、鄔泮,削職為民,永不錄用。
朝野盡皆相慶,遍處播揚高丞相、林鎮南有回天之力。因此林時茂名聞四海,人人敬仰。止有高歡世子高澄,心下不足,暗成仇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