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頁
題畢,去後面寫道:「錦裡秀才俞良作。」放下筆,不覺眼中流淚。自思量道:「活他做甚,不如尋個死處,免受窮苦!」當下推開檻窗,望着下面猢水,待要跳下去,爭奈去岸又遠。倘或跳下去不死,顛折了腿腳,如何是好?心生一計,解下腰間繫的舊縧,一搭搭在閣兒裡樑上,做一個活落圈。俞良嘆了一口氣,卻待把頭鑽入那圈裡去。你道好湊巧!那酒保見多時不叫他,走來閣兒前,見關着門,不敢敲,去那窗眼裡打一張,只見俞良在內,正要鑽入圈裡去,又不捨得死。酒保吃了一驚,火急向前推開門,人到裡面,一把抱住俞良道:「解元甚做作!你自死了,須連累我店中!」聲張起來,樓下掌管、師工、酒保、打雜人等,都上樓來,一時嚷動。眾人看那俞良時,卻有八分酒,只推醉,口裡胡言亂語不住聲。酒保看那壁上時,茶盞來大小字寫了一壁,叫苦不迭:「我今朝卻不沒興,這一日事錢休了也!」道:「解元,吃了酒,便算了錢回去。」俞良道:「做甚麼?你要便打殺了我!」酒保道:「解元,不要尋閙。你今日吃的酒錢,總算起來,共該五兩銀子。」俞良道:「若要我五兩銀子,你要我性命便有,那得銀子還你!我自從門前走過,你家兩個着紫衫的邀住我,請我上樓吃酒。我如今沒錢,只是死了罷。」便望窗檻外要跳,唬得酒保連忙抱住。
當下眾人商議:「不知他在那裡住,忍晦氣放他去罷。不時,做出人命來,明日怎地分說?」便間俞良道:「解元,你在那裡住?」俞良道:「我住在貢院橋孫婆客店裡。我是西川成都府有名的秀才,因科舉來此間。若我回去,路上顛在河裡水裡,明日都放下過你們。」眾人道:「若真個死了時下好。」只得忍晦氣,着兩個人送他去,有個下落,省惹官司。當下教兩個酒保,攙扶他下樓。出門迄逼上路,卻又天色晚了。兩個人一路扶着,到得孫婆店前,那客店門卻關了。酒保便把俞良放在門前,卻去敲門。裡面只道有甚客來,連忙開門。酒保見開了門,撤了手便走。俞良東倒西歪,踉踉蹌蹌,只待要顛。孫婆討燈來一照,卻是俞良。吃了一驚,沒奈何,叫兒子孫小二扶他入房裡去睡了。孫婆便罵道:「昨日在我家蒿惱,白白裡送了他兩貫錢。說道:『還鄉去。』卻元來將去買酒吃!」俞良只推醉,由他罵,不敢則聲。正是:人無氣勢精神減,囊少金錢應對難。
話分兩頭。卻說南宋高字天于傳位孝宗,自為了太上皇,居于德壽宮。孝宗盡事親之道,承顏順志,惟恐有違。自朝賀問安,及良辰美景父子同遊之外,上皇在德壽宮閒暇,每同內侍官到西湖遊玩。或有時恐驚擾百姓,微服潛行,以此為常。忽一日,上皇來到靈隱寺冷泉亭閒坐。怎見得冷泉亭好處,有張輿詩四句:
朵朵峰巒擁翠華,倚雲樓閣是僧家。
憑欄盡日無人語,濯足寒泉數落花。
上皇正坐觀泉,寺中住持憎獻茶。有一行者,手托茶盤,高擎下跪。上皇龍目觀看,見他相貌魁梧,且是執札恭謹。禦音問道:「朕看你不像個行者模樣,可實說是何等人?」那行者雙行流洞,拜告道:「臣姓李名直,原任南劍府大守。得罪于監司,被誣臓罪,廢為庶人,家貧無以餬口。本寺住持是臣母舅,權充行者,覓些粥亡,以延微命。」上皇惻然不忍道:「待朕回官,當與皇帝言之。」是晚回宮,恰好孝宗天子差太監到德壽宮問安,上皇就將甫劍大守李直分付去了,要皇帝復其原官。過了數日,上皇再到靈隱寺中,那行者依舊來送茶。上皇問道:「皇帝已復你的原官否?」那行者叩頭奏道:「還未。」上皇面有愧容。次日,孝字天子恭請太上皇、皇太后,幸聚景園。上皇不言不笑,似有怨怒之意,孝宗奏道:「今日風景融和,願得聖情開悅。」上皇嘿然不答,太后道:「孩兒好意招老夫婦遊玩,沒事惱做甚麼?」上皇嘆口氣道:「『樹老招風,人老招賤。』朕今年老,說來的話,都沒人作準了。」孝宗愕然,正不知為甚緣故,叩頭請罪”上皇道:「朕前日曾替南劍府大守李直說個分上,竟不作準。昨日于寺中復見其人,令我愧殺。」孝宗道:「前奉聖訓,次日即諭宰相。宰相說:“李直臓污狼藉,難以復用。’既承聖眷,此小事,來朝便行。今日且開懷一醉。」上皇方纔回嗔作喜,盡醉方休。第二日,孝宗再諭宰相,要起用李直。宰相依舊推辭,孝宗道:「此是太上主意。昨日發怒,朕無地縫可入。便是大逆謀反,也須放他。」遂盡復其原官。此事閣起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