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昭文孫師鄭吏部雄,號鄭齋。治經學、駢體文,而絶喜言詩。輯前清道、
咸、同、光《四朝詩史》十餘集,集百十人,無貴賤老幼與相識不相識,以詩至者,無不甄錄。用鋼筆寫印,高可隱人,捆載贈所知。又分為甲乙各集,鏤板行世,數請余為。余謂:「君作《詩話》,稱余嚴於論詩,今並蓄兼收若此,余何以措詞?」君曰:「吾《詩史》之名固不稱,第儲史料,以待後人之去取,當亦無惡於志。」乃本君此意言之。君《題薛‧銘大令詩稿後》有云:「朱子論作文,
勿使差異字。選言戒鈎棘,說理尚平易。(《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云云。
)詩文體縱殊,探源靡二致。」又云:「謫仙曠世才,逸足追風驥。落筆撼五嶽,絶塵飛六轡。少陵鬱忠肝,字字流血淚。
高歌泣鬼神,獨醒喚眾醉。慷慨南董筆,
從容北山議。天若假之鳴,詞取達其意。蛇神牛鬼徒,形穢三舍避。」又云: 「詩中隱有我,詩外更有事。回甘道味濃,叩寂餘音嗣。古云貂裘雜,不如狐裘粹。(見《淮南子》。
)哂彼頷釘儒,獺祭誇多識。作詩如用兵,操縱身使臂。奇兵不在眾,敢戰推驃騎。」持論平正。
因憶方虛谷有《秋晚雜書》詩千首,今錄其六云:“堂堂陳去非,中興以詩鳴。曾呂兩從橐,殘月配長庚。尤蕭范陸楊,
復振乾淳聲。爾後頓寂寥,草蟲何薨薨。永嘉有四靈,詞工格乃平。上饒有二泉,
旨淡骨獨清。學子熟取捨,吾非私重輕。《極玄》雖有集,豈得如淵明?”「竊嘗評少陵,便生太宗時。豈獨魏鄭公,論諫垂至茲?天寶得一官,主昏事已危。
脫命走在所,窮老拜拾遣。卒坐鯁直去,漂落西南陲。處處苦戰鬥,言言悲亂離。其間至痛者,莫若《八哀》詩。
我無此筆力,懷抱頗似之。」「人言太白豪,其詩麗以富。樂府信皆爾,一掃梁隋腐。余編細讀之,要自有樸處。
最于贈答篇,肺腑露情愫。何至昌谷生,一一雕麗句?亦焉用玉溪,纂組失天趣?沈宋非不工,
子昂獨高步。畫肉不畫骨,乃以帝閒故。」「六經天日月,諸子如四時。
史自班以上,語奇文亦奇。踵武蔚宗輩,語有文無之。小宋刊《新唐》,不悟宵寐規。以藝傳李杜,待之毋乃卑。
他人有遣集,一覽不再窺。惟此與韓柳,咀嚼無厭期。儕彼楓落生,吾欲鎸此疵。」「道自漢魏降,裂為文與詩。
工詩或拙文,文高詩或卑。香甌假山序,不妨自一奇。鰣橘多骨核,乃至肆詆訾。恭維陳無己,此事獨兼之。
五七掩杜集,千百臻秦碑。四海紫陽翁,歸美豈其私?所以此虛叟,取為晚節師。」「世稱陶謝詩,陶豈謝可比?池草故未凋,階藥已頗綺。如唐號元白,白豈元可擬?中有不同處,要與分樸詭。
鄭圃趙昌父,潁川韓仲止。二泉豈不高.顧必四靈美。咸潮生薑門,蜜蜞以為旨。未若玉山雪,空鐺煮荒薺。」虛谷生平,詳于周密《癸辛雜誌》者,不值一錢。然詩功甚深,所纂《瀛奎律髓》,
雖專論近體詩,淺見寡聞者不能道也。此數首宗旨,取樸去艷,于趙宋一代詩學辨別甚真。蓋虛谷本西江派,故陽秋若此,非後世隨聲附和妄思依傍李杜門戶者比,不可以人而廢言也。尚有《羅壽可詩序》,言宋詩派別尤詳,與方詩略同。
云:「詩學晚唐,不自四靈始。宋五代舊習,詩有白體、《昆》體、晚唐體。白體如李文正、徐常侍昆仲、王元之、王漢謀。《昆》體則有楊、劉《西崑集》傳世,二宋、張乖崖、錢僖公、丁壓州皆是。
晚唐體則九僧最逼真,寇萊公、魯三交、林和靖、魏仲先父子、潘逍遙、趙撞獻之徒,凡數十家。歐公出焉,一變為李太白、韓昌黎之詩,蘇子美二難相為頡頑,梅聖俞則唐體之出類者也。蘇長公踵歐公而起。王半山備眾體,精絶句,五言或三謝。
獨黃雙井專為少陵,秦、晁莫窺其藩。張文潛自然有唐風,別成一宗。惟呂居仁克肖陳後山,棄所學,學雙井。黃致廣大,陳極精微,天下詩人北面矣。
立為汪西派之說,銓取或不盡然。陳簡齋、曾文清為南渡之巨擘。乾淳以來,尤、范、楊、陸、蕭其尤也,高古清勁,盡掃餘子。又有一朱文公。
嘉定而降,稍厭西江,永嘉四靈復為九僧晚唐體,
日淺日下,然尚有餘杭二趙、上饒二泉,典型未泯。今學者不于三千年間,上溯下沿,窮探邃索,往往追逐近世六七十年間之所向,非區區之所敢知也。」所論稍偏,要自博辯。
三、師鄭又有《柬伯嚴四首》之一云:「鍾阜蕭然晝掩關,民胞物與訂愚頑。世無知己諧同調,帝有恩言放故山。江漢群英推領袖,匡廬五老照容顏。銓曹後進無能役,鑽仰思居弟子班。」伯嚴知交滿天下,第三句似未切當;首聯寫散願如見其人。《讀袁太常
昶詩集有感》云:「夢兆早符于少保,碑文誰撰蔡中郎?」
四、黃孝覺字孝覺,‧東摯友。舊與曾次公同肄業京師譯學館,同喜倚聲,甚相得也。少見作詩,有《柬園夜坐》云:「廊虛閣迥搏芳微,坐起無端晚忘歸。萬里還家明月在,青春作伴昔人非。
曲池水長知魚樂,細路花深養蜜肥。亦擬城東買村舍,只嗟心力故山違。」《短述》云:「疊摺空箱舊嫁衣,謝家殘夢過依稀。上清齋醮符靈讖,下苑滄波失後期。
窈窕東鄰求對值,迢遙南雁寄當歸。無愁最是黃昏燕,猶自穿花款款飛。」甚似吾閩楊徽之、劉克莊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