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詩宗旨略見前後與損軒諸詩。有《損軒見過,去後亻疑作論詩,僅得六首》云:「萬派同流學海瀾,豈知古調是重彈?更相為笑都無當,止作貧兒暴富看。」
「八代文章枉起衰,馬班爛調豎儒知。由來耳目爭新樣,不廢江河果是誰?」 「焚書豈識更求書?萬古洪荒到石渠。黔首不曾愚一個,翻教人世重鈔胥。」
「博奕能消飽食身,一般無益敝精神。翰林土地倡家柳,各有千秋抹淚人。」
「當時雅頌萃承平,捷徑終南結伴行。今日妝成屬天寶,不應情性太憨生。」
「新城秀水名家于,『愛好』『貪多』亦自佳。若使編詩容諫諍,盡刪《蜀道》削《風懷》。”又《論詩示損軒》云:「亂頭粗服吾何敢?鳥語蟲吟得自由。不信古人傳作地,篇篇札闥寫洪休。」「春蘭秋菊不同時,下筆先知認我儀。燈火羌村魂魄在,那能更和達官詩?」「乾坤真氣漸淪亡,剩有毛錐一寸長。不與前人填故實,自家一一說衷腸。」“驛騮捕鼠不如獨,補履幹將勢不行。
各自分茅何礙事?故人情性太分明。」
二六、又《答損軒》云:「偶然問答‧神形,不擬詩來款竹扃。寫意蟲魚非注《雅》,驚心山海不溫《經》。縣官手段武虛谷,教諭頭街宋既庭。落向水屯阝
覓秋興,止宜同醉莫同醒。」又《作詩》云:「作詩未必輸古人,傳詩未必到細民。《國風》十二多顯者,考亭作《傳》休斷斷。」又《題漁洋精華綠》云: 「一代唐音起射洪,不爭才力盡沈雄。于公陰德琅琊蔭,想見昇平氣象同。」又《戲為絶句效杜老》云:「健筆盤‧不肯直,費人懸解是吾師。他年嗤點關何事? 且復相逢千載期。」「句法若能順流俗,須知此事市門如。師資一遠塵容出,不讀《法華》須讀《書》。”
“漫興尋花老不聊,尚餘酒美得相招。儂今終歲不把盞,日出茶湯空自料。」
二七、任是如何景象,俱寫得字字逼真者,惟有老杜,其餘則如時手寫真,肖得六七分,已歡喜過望矣。杜如「旁見北斗向江低,仰見明星當空大」,寫出曠野夜行景;「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飛星過水白,落月動沙虛」、 「擇木知幽鳥,潛波想巨魚」,寫出無月夜景;「雷聲忽送千峰雨,花氣渾如百和香」,寫出暑天鬱蒸將雨景;「震雷翻幕燕,驟雨落河魚」,則真大雨景矣;「樓雪融城濕,宮雲去殿低」,真雪後陰天景。
二八、「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涪萬無杜鵑,雲安有杜鵑」,此殆學 「魚戲蓮葉東」四句,而不可常為者也。「巨刃摩天揚」、「刺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此大言欺人,非真有其事者也。奇莫奇于「千岩無人萬壑靜,十步回頭五步坐」;妙莫妙于「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于」;快莫快于「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
江流大自在,安坐興悠哉」;壯莫壯于「豫章翻風白日動,
鯨魚跋浪滄溟開」;橫莫橫于「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及其細膩風光也,則一蝴蝶,而云「娟娟戲蝶過間幔」、「穿花蛺蝶深深見」矣;一蜻蜒,
而云「點水蜻蜓款款飛」、「無數蜻蜒飛上下」矣;一鷗也,而云「片片輕鷗下急湍」、「但見群鷗日日來」、「相親相近水中鷗」矣;一螢火也,而云「暗飛螢自照」、「巫山秋夜螢火飛,疏簾巧入坐人衣」矣,所謂體物瀏亮也,世徒賞其「孤雁不飲啄」、「促織甚微細」而已。
二九、「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不為困窮寧有此,‧緣恐懼轉相親」,開宋人無限法門,世徒賞其「帶甲滿天地」、「致此自僻遠」而已。 三○、漁洋山人自喜其「螢火出深碧,池荷間暗香」之句,謂可擬范德機 「雨止修竹間,流螢夜深至」二語。漁洋最工摹擬,見古人名句,必唐臨晉帖,曲肖之而後已。
持斯術也,以之寫景,時復逼真;以之言情,則往往非由衷出矣。
蘇堪少日,嘗書韋詩後云:“為己為人之歧趣,其微蓋本於性情矣。性情之不似,
雖貌其貌,神猶離也。夫性情受之於天,胡可強為似者?苟能自得其性情,則吾貌吾神,未嘗不可以不似似之,則為己之學也。世之學者慕之,斯貌之;貌似矣,
曰異在神;神似矣,曰異在性情。嗟乎,雖性情畢似,其失己不益大歟?吾終惡其為佞而已矣。韋詩清麗而傷雋,亞於柳;多存古人舉止,則高於王。遣王而錄韋,與其不苟隨時,然亦不可與入古。
柳之五言可與入古矣,以其淵然而有氵亭也。柳之論文也,曰得之為難。韋之為韋,亦曰得之而已矣。弗能自得其性情,而希得古人之得,盡為人者也。”
蘇堪論入古處,尚有古之見存;其論性情、神貌,則固淵明問答之旨,濠梁魚我之機也。戊戌,余與子培同居武昌,夏嘆如坐甑中。一日,逭暑于漢陽伯牙琴台。傍晚,隔江有雨,稍分涼氣。
入夜,月出,吞吐壞雲裹;俯視台下湖水,萬荷不辨花葉;螢火數十點,浮沈其間,微風蕩之,
高不及台而墜。忽忽坐達曉,有句云:「風螢升復沈,雲月出還閉。露坐遂到明,
俯仰是何世?」寫螢火尚未蹈襲前人意,當時真景物如是也。後在都中,夏夜獨遊翠微山靈光寺。
寺故閎壯,兵火後壞垣榛莽,佛屋僅有存。翠微公主墳已頽大半。一畝廢池在其下,荷葉數百柄,少花,高柳數株。池上為寶竹坡先生
廷讀書處,罷官歲必數宿焉,其廬已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