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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可扶朕起來,偕往納涼。」花蕊夫人連稱遵旨,便舉纖手,將後主扶起。後主尚覺四肢無力,身體搖擺不定,只得伏在花蕊夫人香肩之上,慢慢地行至水晶殿階前,在紫檀椅上坐下。此時綺閣星回,玉繩低轉,夜色深沉,眾宮人悉已酣睡,靜悄悄的絶無聲息。
花蕊夫人意欲喚起幾名宮人前來侍候。後主攔阻着道:「朕與卿對坐納涼,頗覺清淨,若將她們喚起,人太多了,又要覺得煩熱了。」因命夫人並肩而坐,攜着她的纖手,四下觀看,但見微雲一抹,河漢參橫,天淡星明,涼風時起,那岸旁柳絲花影,映在摩訶池中,被水波蕩着,忽而橫斜,忽而搖曳,那種風景,就有善畫的名手,也畫不出這樣清雅幽悄的神情來。回頭看那花蕊夫人時,卻穿著一件淡清色蟬翼紗衫,被明月珠的光芒,映射着裡外通明。
但見她裡面隱隱的圍着盤金繡花抹胸,乳峰微微突起,映在紗衫裡面,愈覺得冰肌玉骨,粉面櫻唇,格外嬌艷動人。後主情不自禁,把花蕊夫人攬在身旁,相偎相依,情味十分甜蜜。那花蕊夫人低着雲鬟,微微含笑道:「如此良夜,風景宜人。陛下精擅詞翰,何不填一首詞,以寫這幽雅的景色呢?」後主道:「卿若肯按譜而詠,朕當即刻填來!」花蕊夫人道:「陛下有此清興,臣妾安敢有違?」後主大喜!立即取過紙筆,一揮而就,遞與花蕊夫人道:「朕詞已成,卿可譜將起來。」花蕊夫人接來觀看,乃是以夏夜即景為題,調寄《洞仙歌》一闋,把那良夜風景,描寫得淋漓盡致。花蕊夫人捧着詞箋,嬌聲誦道: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綉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
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
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只恐、流年暗中偷換!花蕊夫人看了這詞,只是嬌聲諷誦,愛不忍釋,連連稱讚道:「陛下詞筆,清新俊逸,氣魄沉雄,可謂古今絶唱了。」後主微笑道:「卿休只是稱讚!快快按入譜中,歌于朕聽,那是胡賴不去的。」花蕊夫人道:「既已有言在先,臣妾自當按譜歌來。」才歌得「冰肌玉骨」四個字,後主忽將她攔住道:「且慢!卿一人歌來,雖覺可聽,尚嫌枯寂。待聯吹着玉笛,卿再歌唱,使歌聲、笛聲融成一片,方纔有趣呢!」說罷,親自取過平日所用的玉笛,吹將起來。花蕊夫人低鬟斂黛,歌着詞兒,果然笛聲嘹喨,歌聲宛轉。唱到那「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後主便將玉笛放慢,花蕊夫人卻隨着玉笛,延長了珠喉,一頓一挫,更加靡曼動人。
至「又只恐、流年暗中偷換」,又變作一片幽怨之音,如泣如訴,格外淒清。後主的笛聲,也吹得迴環曲折,淒楚悲涼。那林間的宿鳥,被歌聲驚動,撲撲飛起。池中的游魚,更是搖尾擺鱗,在波面上跳躍了一會兒,都聚在後主和花蕊夫人所坐的那一方面,好像也懂得歌唱,前來靜聽的樣子。
當時歌聲的好處,也就可想而知了。後人讀史至此,嘗題宮詞一首,詠後主在摩訶池避暑,令花蕊夫人唱《洞仙歌》之事道:
冰肌玉骨耐煩炎,拜奉新詞妮夜蟾;
池上風來紈扇卻,雪香濃傍禦衣沾。
後主歌吹了一會,覺得露涼侵衣,風寒撲面,星橫鬥轉,夜色已闌,方纔興盡,便攜了花蕊夫人,同往安寢。
後主這樣的朝歡暮樂,那光陰過得非常迅速,轉眼之間,早又夏去秋來,又是重陽佳節,秋高氣爽,最宜遊覽。後主聞得青城山,風景最佳勝,冠絶塵寰,久擬前往遊玩,便趁着重陽登高,前去一遊。本來要與花蕊夫人偕行,只因夫人偶患微恙,故後主單與張太華同輦而往。哪知這一去,竟把張太華的性命送掉,使後主抱恨無窮。
未知張太華如何喪命,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紅錦褥中藏艷骨 白楊樹下見幽魂
話說後主當着重陽佳節,赴青城山登高,本欲與花蕊夫人、張太華兩人一同前去,只因花蕊夫人偶患感冒,禦醫診視,說是受了風寒,所以青城之遊,不能偕行。後主只得囑咐她安居宮中,小心靜養,便攜着張太華,啟蹕往青城山去。沿路之上,官員迎送,供張豐盛,難以言喻,不說別的,單是途間所經之處,那樹上枝頭,都用紅綿剪成花朵,綠絹裁葉兒,綴在樹上,遠望去好似萬花齊放,鮮艷奪目。那禦駕休憩的地方,蓋着錦亭繡閣;夜間住宿的行宮裡面,都用紅錦泥着窗戶,碧紗籠罩四壁。
又因後主素性最愛名花,那宮殿之中,一時來不及栽種,便選覓了各式盆花,或堆作花山,或疊成花屏,不知費了幾許人工,多少物力,方纔佈置起來。那後主不過住得一夜,便已登程而去。至于每餐所進禦膳,地方官蒐羅異味,想盡方法,欲思巴結,真個餚列山珍,品具海錯,宴陳水陸之奇,饌羅天廚之精。後主是宮中享用慣的,外面的烹炰,怎及得上方玉食?任你竭盡了庖人的才能,備具了珍饈的美味,那後主還覺得嚼蠟無味,沒有一顧的價值、下箸的地方。
但是官員們因為要博後主的歡心,才這樣的窮奢極欲,儘力供奉,好藉此加官進爵,驟膺天眷。無如錢財乃是第二生命,他們豈肯自掏私囊,前來供張呢?不過藉著這個名目,去剝削百姓,使那富者出錢,貧者出力罷了。到得後來,索性不論貧富,一概供張之費,都要民間擔任承辦。還有那些凶惡的吏胥差役,從中侵漁,挾仇陷害,以致傾家蕩產的,到處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