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三桂躺在宮中,不能說話,不能吃飯,不能喝水,不能動……喪失了正常人的應具有的一切功能,他臉上始終掛着微笑,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失去了往日的威嚴、威風和凜然不可侵犯。他躺在床上,像一位溫柔和藹的老人,幸福地含着笑,眼睛裡活躍着祥和的目光。他望着周圍茫然不知所措的將軍們,望着哭作一團的嬪妃們,無動于衷,仍舊一味地用和藹的眼神看著他們,嘴角依舊掛着令人陶醉,令人親近的笑!好像是在安慰他們。
吳三桂的內心恰恰和他平靜的外表形成鮮明的對照。
酸、甜、苦、辣、成各種滋味在他心頭此起彼伏,倒海排山一樣地翻騰,一幅幅畫面在他腦海裡閃現,有的快似閃光,一晃而過;有的緩似溪水,纏纏綿綿;有的輕似浮雲,飄飄蕩蕩;有的重如鐵鎚,呼呼作響……他想到了幼小的他在母親懷裡撒嬌嬉閙,想到了家裡後院那棵參天古柏上的巨大鳥巢,他想到了那個充滿神秘和會嘀噠作響的餾金小時鐘,看到了自己那雙充滿渴求,充滿幻想,充滿狡詐的黑溜溜的眸子……它們一道道地閃過,吳三桂好像回到了自己關外遼東的家。
一下子,吳三桂就長大了起來,他看見一匹火紅烈馬向他飛馳而來,在他身邊「嘎」然止步,用脖一下一下地蹭着他的肩頭,多好的一匹馬呀,他拍拍馬的前額,火紅烈馬「咴咴」地叫着,又箭一般地跑開了,他看到了威嚴的總兵府。
他眼前閃過圓圓的影子,火紅的春衫,掩不住勃發的激情,瀑布般的秀髮飄逸在腦後。這裡是田府,有心迷的圓圓的舞姿,有甜甜的圓圓的歌喉;這裡是京城的吳府,有粉紗燈籠裝點的紅媚媚的寢居,有溫香滿懷的玉體,有氣出如蘭的氣息;有陽光四射的春季,……有奔騰洶湧的江海,……也有汨汨輕蕩的溪流……圓圓走了,帶著迷戀,帶著留戀不情願地走了。
李自成驀然殺來,衝進北京城。清軍大辮子殺來,越過城門洞,火紅烈馬汗涔涔追逐着野兔。
一座雍容氣派的王府出現了,大門旁兩隻怒目而視着大石獅子看守着大門額匾——平西王府,巨大鉚釘的朱紅大門分開兩側,怎麼還有隻黑犬伏在門樓上?
皇太極笑吟吟地向他走來,康熙帝氣沖衝向他揮舞着寶劍,明朝小皇帝戰戰兢兢向他走過來。他們都大叫:「跪下……」
夜色籠罩時,吳三桂依然躺在床榻上。木然微笑,口不能言……
進進出出的王公大臣,嬪妃宮女也都面露哀傷,慌慌亂亂的,想著找點事做,以填補內心不定的情緒,但是,他們都不知道做什麼。他們來來往往,走走停停,站在某一個地方想一想,然後離開。他們心中條理的順序被各種驟然來到的奇異事故擾亂得已不成樣子,他們心中的中心已經發生了傾斜,有的開始失去了中心。他們有的木訥,有的瘋狂,都在心驚膽顫等待着將來發生的事情。
突然,人們聞到一股濃烈的異味,人們把尋找的目光停在了吳三桂身上。這是一股濃烈的臭味,人們都感到一陣陣的噁心,想要嘔吐,想要奔出房間,呼吸一口室外的空氣。然而,他們不能啊,因為異味是從他們的皇帝身上發出來的……
濃烈得讓人翻胃的臭味越來越大,越來越重,人們已經經受不住,紛紛的乾嘔起來。突然,又一種異樣的聲音傳了出來,像一聲問雷在皇宮的樑上響聲……
守在旁邊的宮女連忙撩起吳三桂的龍袍,卻見他身下瀉痢,如箭射泉湧,不能禁止,她們都大驚失色地跑開,找東西好為皇帝淨身。
其他的人,隨着這「雷」響,更加慌亂,更加不安起來。人們紛紛跪倒在大宮殿前仰天祈禱,仰仗上天能夠可憐可憐他們的皇帝,希冀着上天重新給人們一個秩序,給皇宮一個秩序,讓它重新煥發生機……
一切改採取的措失都是徒勞的。
吳三桂的瀉痢瀉去了他身上所有的水份。一個時辰內,吳三桂竟然變成了一個枯瘦的老人,白髮委地,皮膚鬆弛,皮膚包裹着的骨頭歷歷可見。頭上的皇冠早已掉在了床邊,在昏弱的燈光下顯得黯然失色。吳三桂的嘴角仍舊笑着,但是由於面頰凹陷,使笑看起來也很淒慘。
在這淒慘的笑裡,隱含着發自內心的滿足……
三更時分,吳三桂耗盡了生命中的燈油,在一陣狂風的吹拂下,熄滅了。他合上了圓睜的虎目,卻終不能說一句話。
吳三桂就這樣在淒涼的夜風中死去了。帶走了他所有的愛和恨。
皇宮裡哭成了一片。
沒有人勸阻得了這種哀痛。
當臣子們忙亂着準備斂屍以待皇子前來發喪時,吳三桂的屍體卻不見了!
遍覓宮中與大山,無一片形跡……
人們紛紛傳說,吳三桂是身沒于煙了。他悄悄地來,又悄悄地去了。
然而,當他悄沒聲息地消隱之時,他那曾為之衝冠一怒的紅顏知己又在哪裡??”
尾聲
春風又綠了川原,又是清明時節。
峨嵋聖山。
在三聖庵外面不遠的一個小坡上,一株老杏樹,曾經繁茂得有如一抹淡然色的雲,此刻卻在春風中零落了,花飛滿天,片片飛花撲打着坡下的青塚,也撲打着幾株桂樹下的瘦弱的藍衣道姑。
她跪在兩座並列的墳前,像落花一樣的慘白,憔悴。
可是誰還能認得出這個目光痴獃,神情木然的老尼姑,就是當年隨平西大將軍吳三桂東征西殺的愛妾陳圓圓呢?
十幾年了,十幾年來的一肚苦水,她又能向誰訴說?
在她的面前有兩座不大的小墳,雜草早已長滿了墳丘,只是每一個墳丘上面又多了幾把飽含泥土芬芳的新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