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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岸之後,雖然休息了許久,身體與手臂尚自在那裡擺動。還記得許多年前,頭一次鳧水,出水之後,身子輕飄飄的,好像鳥兒在空中飛翔一般;不料那時所感到的快樂又復現于今天了。
吃完點心之後,
今天的點心真鮮!我們離開漪瀾堂,又向對岸渡過去,這次坐的是敞篷船。此刻雨陣過了,只有很疏的雨點偶爾飄來。展目遠觀,見魚肚白的夕空渲染着濃灰色以及淡灰色的未盡的雨雲,深淺不一,下面是暗青的海水,水畔低昂着嫩綠色的蘆葦,時有玄脊白腹的水鳥在一片綠色之中飛過。加上天水之間遠山上的翠柏之色,密葉中的幾點燈光,還有布穀高高的隱在雨雲之中發出清脆的啼聲,真令人想起了江南的煙雨之景。
上岸後,雨又重新下起來。但是我們兩人的興卻發作了:夢葦嚷着要征服自然;我嚷着要上天王殿的樓上去聽雨。我們走到殿的前頭,瞧見琉璃牌樓的三座孤門之上一毫未濕,便先在這裡停歇下來。這時候天已經黑了,我們從槐樹的葉中可以看得見天空已經轉成了與海水一樣深青的顏色,遠處的瓊島亮着一片燈光,燈光倒映在水中,晃動閃灼,有波紋把它分隔成許多層。
雨點打在遠近無數的樹上,有時急,有時緩;急時,像獨坐在佛殿中,崢嶸的殿柱與莊嚴的佛像隻在隱約的琉璃燈光與爐香的光點內可以瞧見;沉默充滿了寺內殿堂,寂靜漫了寺外的山嶺;忽然之間,一陣風來,吹得檐角與塔尖的鐵馬銅鈴不斷的響,山中的老松怪柏謖謖的呼吼,雜着從遠峰飄來的瀑布的聲響,真是戰馬奔騰,怒潮澎湃。緩時,像在一座墓園之內,黃昏的時候,鳥兒在樹枝上棲息定了,鄉人已經離開了田野與牧場回到家中安歇,墳墓中的幽靈一齊無聲的偷了出來,伴着空中的蝙蝠作迴旋的啞舞;他們的腳步落得真輕,一點聲息不聞,只有螢蟲燃着的小青燈照見他們憧憧的影子在暗中來往;他們舞得愈出神,在旁觀看的人也愈屏息無聲;最後,白楊蕭蕭的嘆起氣來,惋惜舞蹈之易終以及墓中人的逐漸零落投陽去了;一群面龐黃癟的小草也跟着點頭,颯颯的微語,說是這些話不錯。
雨聲之中,我們轉身瞧天王殿,只見黑的一點燈火俱無,我們登樓聽雨的計劃於是不得不中止了。我們又閒談起來。我們評論時人,預想未來,歸根又是談到文學上去。說到文學與藝術之關係的時候,我講:插圖極能增進讀者對於文學書籍的興趣,我們中國舊文學書中的插圖工細別緻,《紅樓夢》一書更得到畫家不斷的為它裝畫。
在西方這一方面的人材真是多不勝數,只拿英國來講,如從前的克魯可賢
Cruikshank,現代的畢茲雷
Beardsley,又如自己替自己的小說作插圖的薩克雷
Thackeray,都是膾炙人口的;還有文學與音樂的關係,我國古代與西方都是很密切的,好的抒情詩差不多都已譜入了音樂,成了人民生活的一部分;新詩則尚未得到音樂上的人才來在這方面致力。
我們談着,時刻已經不早了。雨算是過去了,但枝葉間雨滴依然紛亂的灑下,好像雨並沒有停住一般。偶爾有一輛人力車拖過,想必是遲歸的遊客乘着園內預備的車;還偶爾有人撐着紙傘拖着釘鞋低頭走過,這想必是園中的夫役。我們起身走上路時,只見兩行樹的黑影圍在路的左右,走到許遠,才看見一盞被雨霧朦了罩的路燈。
大半時候還是憑着路中雨水窪的微光前進。
我們一面走着,一面還談。我說出了我所以作新詩的理由,不為這個,不為那個,只為它是一種嶄新的工具,有充分發展的可能;它是一方未墾的膏壤,有豐美收成的希望。詩的本質是一成不變萬古長新的;它便是人性。詩的形體則是一代有一代的:一種形體的長處發展完了,便應當另外創造一種形體來代替;一種形體的時代之長短完全由這種形體的含性之大小而定。
詩的本質是向內發展的;詩的形體是向外發展的。《詩經》,《楚辭》,何默爾的史詩,這些都是幾千年上的文學產品,但是我們這班後生幾千年的人讀起它們來仍然受很深的感動;這便是因為它們能把永恆的人性捉到一相或多相,於是它們就跟着人性一同不朽了。至于詩的形體則我們常看見它們在那裡新陳代謝。拿中國的詩來講,賦體在楚漢發展到了極點,便有「詩」體代之而興。
「詩」體的含性最大,它的時代也最長;自漢代上溯戰國下達唐代,都是它的時代。在這長的時代當中,四言盛于戰國,五古盛于漢魏六朝唐代,七古盛于唐宋,樂府盛的時代與五古相同,律絶盛于唐。到了五代兩宋,便有詞體代「詩」體而興。到了元明與清,詞體又一衍而成曲體。
再拿英國的詩來講,無韻體
Blankverse與十四行詩
Sonnet盛于伊麗沙白時代,樂府體
Balladmeasure盛于十七世紀中葉,駢韻體
Rhymedcouplet盛于多萊登
Dryden蒲卜
Pope兩人的手中。我們的新詩不過說是一種代曲體而興的詩體,將來它的內含一齊發展出來了的時候,自然會另有一種別的更新的詩體來代替它。但是如今正是新詩的時代,我們應當儘力來搜求,發展它的長處。就文學史上看來,差不多每種詩體的最盛時期都是這種詩體運用的初期;所以現在工具是有了,看我們會不會運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