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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雖激烈,卻也有部份的真理,不過我覺着主要的緣因另有兩個:淺嘗的傾向,抒情的偏重。我所說的淺嘗者,便是那班本來不打算終身致力於詩,不過因了一時的風氣而舍些工夫來此嘗試一下的人。他們當中雖然不能說是竟無一人有詩的稟賦、涵養、見解、毅力,但是即使有的時候,也不深。等到這一點子熱心與能耐用完之後,他們也就從此銷聲匿跡了。
詩,與旁的學問旁的藝術一般,是一種終身的事業,並非靠了淺嘗可以興盛得起來的。最可恨的便是這些淺嘗者之中有人居然連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他們居然堅執着他們的荒謬主張,溺愛着他們的淺陋作品,對於真正的方在萌芽的新詩加以熱罵與冷嘲,並且掛起他們的新詩老前輩的招牌來矇蔽大眾:這是新詩發達上的一個大阻梗。還有一個阻梗便是胡適的一種淺薄可笑的主張,他說,現代的詩應當偏重抒情的一方面,庶幾可以適應忙碌的現代人的需要。殊不知詩之長短與其需時之多寡當中毫無比例而言。
李白的《敬亭獨坐》雖然只有寥寥的二十個字,但是要領略出它的好處,所需的時間之多,只有過于《木蘭辭》而無不及。進一層,我們可以說,像《敬亭獨坐》這一類的抒情詩,忙碌的現代人簡直看不懂。再進一層說,忙碌的現代人乾脆就不需要詩,小說他們都嫌沒有功夫與精神去看,更何況詩?電影,我說,最不藝術的電影是最為現代人所需要的了。所以,我們如想迎合現代人的心理,就不必作詩;想作詩,就不必顧及現代人的嗜好。
詩的種類很多,抒情不過是一種,此外如敘事詩、史詩、詩劇、諷刺詩、寫景詩等等那一種不是充滿了豐富的希望,值得致力於詩的人去努力?上述的兩種現象,抒情的偏重,使詩不能作多方面的發展,淺嘗的傾向,使詩不能作到深宏與豐富的田地,便是新詩之所以不興旺的兩個主因。
我們談完之後,時候已經不早了;我們便起身,轉上槐路,繞海水的北岸,經過用黃色與淡青的琉璃瓦造成的琉璃牌樓,在路上談了一些話,便租定一隻小划船。這時候西北方已經起了烏雲,並且時時有涼風吹過白色的水面,頗有雨意,但是我們下了船。我們看見一個女郎獨划著一隻綠色的船,她身上穿著白色的衣裙,手上戴着白色的手套,草帽是淡黃色的,她的身軀節奏的與雙槳交互的低昂着,在船身轉彎的時候,那種一手順劃一手逆劃兩臂錯綜而動的姿勢更將女身的曲綫美表現出來;我們看看,一邊艷羡,一邊自家划船的勇氣也不覺的陡增十倍。本來我的右手是因為前幾天划船過猛擦破了幾塊皮到如今剛合了創口的,到此也就忘記掉了。
我們先從松坡圖書館向漪瀾堂劃了一個直過,接着便向金鰲玉橋放船過去;半路之上,果然有雨點稀疏的灑下來了。雨點落在水面之上,激起一個小渦,渦的外緣凸起,向中心凹下去,但是到了中心的時候,又突然的高起來,形成一個白的圓錐,上聯着雨絲。這不過是剎那中的事。雨渦接着迅捷的向四周展開去,波紋越遠越淡,以至於無。
我此時不覺的聯想起濟慈的四行詩來:
“Ever let the Fancy roam,
Pleasuren ever is at home:
At a touch sweet Pleasure melteth,
Like to bubbles when rain pelteth。”
雨大了起來。雨點含着光有如水銀粒似的密密落下。雨陣有如一排排的戈矛,在空中熠耀;忽促的雨點敲水聲便是銜枚疾走時腳步的聲息。這一片颯颯之中,還聽到一種較高的聲響,那就是雨落在新出水的荷葉上面時候發出來的。
我們掉轉船頭,一面愉快的划著,一面避到水心的席棚下休息。
棹歌
求心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頭上是天,
水在兩邊,
更無障礙當前;
白雲駛空,
魚游水中,
快樂呀與此正同。
岸側
仰身呀槳在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樹有濃蔭,
葭葦青青,
野花長滿水濱;
鳥啼葉中,
鷗投葦叢,
蜻蜓呀頭綠身紅。
風朝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白浪撲來,
水霧拂腮,
天邊佈滿雲霾;
船晃得凶,
快往前衝,
小心呀翻進波中。
雨天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雨絲像簾,
水渦像錢,
一片繚亂輕煙;
雨勢偶松,
暫展朦朧,
瞧見呀青的遠峰。
春波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鳥兒高歌,
燕兒掠波,
魚兒來往如梭;
白的雲峰,
青的天空,
黃金呀日色融融。
夏荷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荷花清香,
繚繞船旁,
輕風飄起衣裳;
菱藻重重,
長在水中,
雙槳呀欲舉無從。
秋月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月在上飄,
船在下搖,
何人遠處吹簫?
蘆荻叢中,
吹過秋風,
水蚓呀應着寒蛩。
冬雪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雪花輕飛,
飛滿山隈,
飛向樹枝上垂;
到了水中,
它卻消溶,
綠波呀載過漁翁。
雨勢稍停,我們又劃了出來。劃了一程之後,忽然間颳起了勁風來;風在海面上吹起一陣陣的水霧,迷人眼睛,朦朧裡只見黑浪一個個向我們滾來。浪的上緣俯向前方,浪的下部凹入,真像一群張口的海獸要跑來吞我們似的,水在船旁舐吮作響,船身的顛搖十分厲害:這刻的心境介於悅樂與驚恐之間,一心一目之中只記着,向前劃!向前劃!雖然兩臂麻木了,右手上已合的創口又裂了,還是記着,向前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