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時將近七時半。我們坐上雲衛僱的小包車。沿湖濱公園經蘇堤、岳廟,直到玉泉。洪太太是第一次到抗州的,我們未免替她指點湖山。
那時晨霧未消,清露猶滴,湖波如鏡,遊艇兩三,她們初游者的興奮可以想像。
在玉泉,她們想引動五色魚而苦不得麵包、爆米之類為餌。洪先生又領他太太和女公子去看廊下小池,在石上一跺腳便有一顆珠子噴上來,這比起我們在雲南安寧溫泉所見的珍珠泉相差太遠。但洪先生的理論是風景亦如戲劇,要以外行的天真的眼光去欣賞,才能Enjoy
享受,否則嫌格太高,難得有滿足的時候。在這裡他買了友人巨贊法師所著的《靈隱小識》。
經岳墳入白堤,必過名伶常春恆故宅。洪深先生特為介紹:「你瞧,這房子造得像不像一把手槍?宅主是常春恆。起好這房子不久,他被暗殺了。」
於是大家緊張地觀察了一下這道旁的凶宅。
「現在租給好幾家人家住了,卻也沒有什麼。」司機同志說。我們過虎跑寺沒有上去,車子一直開六和塔,大家很興奮地回望錢塘大橋,洪太太們非常嘆美。
「抗戰開始炸燬過的,于今修復了。比這長的橋雖有,但汽車火車兩用的,在中國這算第一了。」
到九溪十八澗會合處的茶場,擇定的山坡已佈置好了,僱來的真正的採茶女們也陸續背着小茶簍到達指定地點了,甚至山下茶座裡已等好了許多看熱閙的遊客了。
地點選得很好。經敵人八年來的破壞,九溪十八澗樹木多被砍伐一盡,而這裡在千萬點茶叢後面,卻有一帶茂密的竹林,竹枝迎着風,天日晴朗,白雲成堆移動,正是攝影的理想時空。
他們在雲衛的指揮下很快地開始工作了。唱《採茶歌》一場戲因聲帶已在上海收好,這裡只用把聲帶放出
機器在山下茶室,而用很長的綫把播送器置到半山茶樹下,演員隨着播音器一面唱一面做表情即得。方法確比從前更進步了。攝影師周詩穆先生對每一鏡頭都能細意安排,不怕麻煩,很是可敬。
周璇女士表演也用功,雖在烈日下,不辭反覆練習。唱《好個王小姐》的那一段戲拍完,洪深先生不覺拍手稱賞。
「喲,洪先生,您還拍手哩,請多多指教。」
周小姐很惶恐地說。這態度是好的。
正午,頂光不能拍戲,一位錢先生約我們在山下「山外山」酒館吃一鷄五味。洪深先生在這裡無意中重遇了一位老友趙琛。以前他是在明星公司演小生的,扮過洪先生寫的「馮大少爺」,于今已是霜雪滿頭的老生了。
在山上茶室休息中,周小姐躺在竹床上用兩頂草帽蓋着頭,我和洪先生也在那兒喝茶。看熱閙的遊客來的可太多了。大都是之大、浙大的同學,他們包圍着周小姐要聽她唱歌,否則不肯解圍。經雲衛立在凳上說好說歹,終於把擴音器擺在高處,周小姐跟着唱了一段《採茶歌》,大學生們才皆大歡喜,反幫着維持秩序。
洪先生雖曾連帶陷入重圍,但並沒有成為包圍的對象。後來某報杭州電報說群眾誤認洪先生為影星尤光照,經洪先生取出身份證乃知非是云云。
洪先生看了報,生氣說:
「我這太悲哀了,為什麼不說人家誤認影星尤光照為洪深,而說錯認洪深為尤光照呢!」
尤光照據說是一位身體很胖的滑稽演員。想起了我們在無錫看《麗人行》時,洪先生被觀眾誤認為梅蘭芳,几乎全場站起來看他,他卻誤以為大家是對這戲的導演先生致敬的,趕忙站起來點頭致謝。那個喜劇場面也曾使洪先生哭笑不得。
「美國管影迷叫Fan,起先我不知道此語來源,現在才知道是Fanatic
瘋狂的省文。」洪先生說。實在那天那些影迷的瘋狂勁兒使你感到非常麻煩,但又決不能對他們板面孔。
許多外國的觀光者也擁到茶山拍照,他們問這戲叫什麼名字,雲衛一時說不出《哀江南》的譯名,請洪先生代擬,洪先生想了許久,寫出來的是:
「Lament for Kiangnan Home。」
四
我們搭上一部外景隊僱的卡車,雖則走起來搖擺不定,因為是敞的,重經錢塘江時,對於縱覽山川風物倒是更為爽快。
在淨慈寺前下車。廟的大雄寶殿正在支架翻修,三世佛的丈七金身暴露在天日裡,雖減少神秘感,卻也另有一派莊嚴。洪先生是遇塔掃塔,遇廟燒香的。他領着小妹妹向我佛鞠躬,又去看濟公當日從四川運木頭的井,甚至還通過和尚備好的蠟燭很天真地細看井底下最後一根沒有使用的木頭。
從廟前碼頭僱了一條小船,據他說市府規定是一萬五千一個鐘頭
實際是四千到七千,船少,姑妄信之。大家上了船,我很自信地坐在艄翁地位,但划過南屏已經非常吃力,原因是天旱,開閘灌田,湖水奇淺,船貼在無數的水草和粘性的香灰泥上如何劃得動?有時竟至擱淺,雖經船戶父女倆儘力邦忙,進步有限,等到三潭在望已經都滿身大汗了。
荷花盛期已過,但你在亂翻的綠浪中依然可以看見少數弄姿的紅蓮嬌艷絶世。
洪太太請吃過藕粉,我們便離了三潭,由湖心亭轉岳墳。洪鈐瞻仰過岳王塑像問我:
「田伯伯,怎麼岳王穿著唱戲的衣服?」
「不,是唱戲的穿他們岳王那時候的衣服。」
這當然她不會明白的。而小朋友的問題時常使你無法回答。
應太太一家是在平湖秋月坐車到車站的。他們是匆匆來去,我們就近到藝專,赴倪貽德兄的招約。到了老倪的畫室,大家都有些疲倦了。洪先生在竹椅上已經是鼾聲大起,我也在榻上睡了一覺,直到雲衛、葉苗趕來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