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餘年後,唐琬已改嫁趙家,陸游也已另娶王氏。一日,陸游往游沈園,無心之間與唐琬及其後夫趙士程相遇。陸既未忘前盟,唐亦心念舊歡。唐勸其後夫遣家童送陸酒餚以致意。
陸不勝悲痛,因題《釵頭鳳》一詞于壁。其詞云: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邑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詞為唐琬所見,她還有和詞,有「病魂常似鞦韆索」,「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等語。和詞韻調不甚諧,或許是好事者所托。但唐終抑鬱成病,至于夭折。我想,她的早死,趙士程是不能沒有責任的。
四十年後,陸游已經七十五歲了。曾夢遊沈園,更深沉地觸動了他的隱痛。他又寫了兩首很哀惋的七絶,題目就叫《沈園》。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弔遺蹤一泫然。
這是《釵頭鳳》故事的全部,是很動人的一幕悲劇。
三
十月二十七日我到了紹興,留宿了兩夜。凡是應該參觀的地方,大都去過了。二十九日,我要離開紹興了。清早,爭取時間,去訪問了沈園。
在陸游生前已經是「非複舊池台」的沈園,今天更完全改變了面貌。我所看到的沈園是一片田圃。有一家舊了的平常院落,在左側的門楣上掛着一個兩尺多長的牌子,上面寫着「陸游紀念室
沈園」字樣。
大門是開着的,我進去看了。裡面似乎住着好幾家人。只在不大的正中的廳堂上陳列着有關陸游的文物。有陸游浮雕像的搨本,有陸游著作的木板印本,有當年的沈園圖,有近年在平江水庫工地上發現的陸游第四子陸子坦夫婦的壙記,等等。
我跑馬觀花地看了一遍,又連忙走出來了。
嚮導的同志告訴我:「在田圃中有一個葫蘆形的小池和一個大的方池是當年沈園的故物。」
我走到有些樹木掩蔭着的葫蘆池邊去看了一下,一池都是苔藻。池邊有些高低不平的土堆,據說是當年的假山。大方池也遠遠望了一下,水量看來是豐富的,周圍是稻田。
待我迴轉身時,一位中年婦人,看樣子好像是中學教師,身材不高,手裡拿着一本小書,向我走來。
她把書遞給我,說:「我就是沈家的後人,這本書送給你。」
我接過書來看時,是齊治平著的《陸游》,中華書局出版。我連忙向她致謝。
她又自我介紹地說:「老母親病了,我是從上海趕回來的。」
「令堂的病不嚴重吧?」我問了她。
「幸好,已經平復了。」
正在這樣說著,斜對面從菜園地裡又走來了一位青年,穿著黃色軍裝。贈書者為我介紹:「這是我的兒子,他是從南京趕回來的。」
我上前去和他握了手。想到同志們在招待處等我去吃早飯,吃了早飯便得趕快動身,因此我便匆匆忙忙地告了別。
這是我訪問沈園時出乎意外的一段插話。
四
這段插話似乎頗有詩意。但它橫在我的心中,老是使我不安,我走得太匆忙了,忘記問清楚那母子兩人的姓名和住址。
我接受了別人的禮物,沒有東西也沒有辦法來回答,就好像欠了一筆債的一樣。
《陸游》這個小冊子,在我的旅行篋裡放著,我偶爾取出翻閲。一想到《釵頭鳳》的故事便使我不能不聯想到我所遭遇的那段插話。我依照着《釵頭鳳》的調子,也醞釀了一首詞來:
宮牆柳,今烏有,沈園蛻變懷詩叟。秋風裊,晨光好,滿畦蔬菜,一池萍藻。草,草,草。
沈家後,人情厚,《陸游》一冊蒙相授。來歸寧,為親病。病情何似?醫療有慶。幸,幸,幸。
的確,「滿城春色宮牆柳」的景象是看不見了。但除「滿畦蔬菜,一池萍藻」之外,我還看見了一些樹木,特別是有兩株新栽的楊柳。
陸游和唐琬是和封建社會搏鬥過的人。他們的一生是悲劇,但他們是勝利者。封建社會在今天已經被和根推翻了,而他們的優美形象卻永遠活在人們的心裡。
沈園變成了田圃,在今天看來,不是零落,而是蛻變。世界改造了,昨天的富室林園變成了今天的人民田圃。今天的「陸游紀念室」還只是細胞,明天的「陸游紀念室」會發展成為更美麗的池台——人民的池台。
陸游有知,如果他今天再到沈園來,他決不會傷心落淚,而是會引吭高歌的。他會看到橋下的「驚鴻照影」——那唐琬的影子,真像飛鴻一樣,永遠在高空中飛翔。
選自
1962年
12月
9日《解放日報》 ·
114· 上景山許地山
許地山
1893~1941,福建龍溪人,作家、學者。著有散文集《空山靈雨》、小說集《綴網勞蛛》、學術論著《中國道教史》等。
無論那一季,登景山,最合宜的時間是在清早或下午三點以後。晴天,眼界可以望到天涯的朦朧處;雨天,可以賞雨腳的長度和電光的迅射;雪天,可以令人咀嚼着無色界的滋味。
在萬春亭上坐著,定神看北上門後的馬路
從前路在門前,如今路在門後,儘是行人和車馬,路邊的梓樹都已掉了葉子。不錯,已經立冬了,今年天氣可有點怪,到現在還沒凍冰。多謝芰荷的業主把殘莖都去掉,教我們能看見紫禁城外護城河的水光還在閃爍着。
神武門上是關閉得嚴嚴地。最討厭是樓前那枝很長的旗竿,侮辱了全個建築的莊嚴。門樓兩旁樹它一對,不成嗎?禁城上時時有人在走着,恐怕都是外國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