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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已天晚,項王復與虞姬並飲數觥,燈紅酒綠,眉黛鬟青,平時對此情景,何等愜意,偏是夕反成慘劇,越飲越愁,越愁越倦,頓時睡眼模糊,斂肱欲寐。還是虞姬知情識意,請項王安臥榻中,休養精神。項王才就榻睡下,虞姬坐守榻旁,一寸芳心,好似小鹿兒亂撞,甚覺不寧。耳近又聽得淒風颯颯,觱慄嗚嗚,俄而車馳馬驟,俄而鬼哭神號,種種聲浪,增人煩悶。
旋復有一片歌音,遞響進來,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一聲高,一聲低,一聲長,一聲短,彷彿九皋鶴唳四野鴻哀。虞姬是個解人,禁不住悲懷慼慼,淚眥熒熒。從虞姬一邊敘入楚歌,尤覺淒切。回顧項王,卻是鼻息如雷,不聞不知,急得虞姬有口難言,淒其欲絶。
究竟這歌聲從何而來?乃是漢營中張子房,編出一曲楚歌,教軍士至楚營旁,四面唱和,無句不哀,無字不慘,激動一班楚兵,懷念鄉關,陸續散去。就是鍾離昧季布等人,隨從項王好幾年,也忽然變卦,背地走了。甚至項王季父項伯,亦悄悄的往投張良,求庇終身。樹未倒而猢猻先散。
單剩項王親兵八百騎,守住營門,未曾離叛。正想入報項王,卻值項王酒意已消,猛然醒寤。起聞楚歌,不禁驚疑,出帳細聽,那歌聲是從漢營傳出,越加詫異道:「漢已盡得楚地麼?為何漢營中有許多楚人呢?」說著,便見軍弁稟報,謂將士皆已逃散,只有八百人尚存。項王大駭道:「有這等急變嗎?」當即返身入帳,見虞姬站立一旁,已變成一個淚人兒,也不由的泣下數行。
旁顧席上殘餚,尚未撤去,壺中酒亦頗沈重,乃再令廚人燙熱,喚過虞姬,再與共飲。飲盡數觥,便信口作歌道: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雅不逝!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項王生平的愛幸,第
1是烏雅馬,第
2是虞美人,此番被圍垓下,已知死在目前,惟心中實不忍割捨美人駿馬,因此悲歌慷慨,嗚咽欷歔!虞姬在旁聽著,已知項王歌意,也即口占一詩道: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虞姬吟罷潸潸淚下,項王亦陪了許多眼淚。就是左右侍臣,統皆情不自禁,悲泣失聲。驀聽得營中更鼓,已擊五下,乃顧語虞姬道:「天將明了,我當冒死出圍,卿將奈何!」虞姬道:「妾蒙大王厚恩,追隨至今,今亦當隨去,生死相依;倘得歸葬故土,死也甘心!」項王道:「如卿弱質,怎能出圍?卿可自尋生路,我當與卿長別了。」虞姬突然起立,豎起雙眉,喘聲對項王道:「賤妾生隨大王,死亦隨大王,願大王前途保重!」說至此,就從項王腰間,拔出佩劍,向頸一橫頓時血濺珠喉,香銷殘壘。
閲書至此,雖鐵石心腸,亦當下淚。
項王還欲相救,已是不及,遂撫屍大哭一場,命左右掘地成坑,將屍埋葬。至今安徽省定遠縣南六十里,留有香塚,傳為佳話。文人墨客,且因虞姬貞節可嘉,譜入詞曲,竟把虞美人三字,作為曲名,美人千古,足慰芳魂。比後來人彘何如?惟項王已看虞姬葬訖,勉強收淚,出乘烏騅,趁着天色未明的時候,帶了八百騎親兵,銜枚疾走,偷過楚營,向南遁去。
及漢兵得知,急報韓信,已是鷄聲報曉,晨光熹微了。韓信聞項王潰圍,急令將軍灌嬰,率領五千兵馬,往追項王。項王也防漢兵追來,匆匆至淮水濱,覓船東渡,部騎又散去大半,只剩了一二百人。行至陰陵,見路有兩歧,不知何道得往彭城,未免躊躇。
適有老農在田間作工,因向他訪問行徑,老農卻有些認識項王,素來恨他暴虐,竟用手西指道:「向這邊去!」項王信是真話,策馬西奔,約跑了好幾裡,撲面寒風,很是凜冽,前途流水澌澌,隨風震響,仔細瞧著,乃是一個大湖,擋住去路。至此方知受欺,慌忙折回,再到原處,重向東行。為了這番盤旋,遂被漢將灌嬰追及,一陣衝擊,又喪失了百餘騎。還是項王坐下的烏騅,跑走甚快,當先馳脫。
後面陸續跟上,寥寥無幾,到了東城,經項王回頭察看,只有二十八騎,尚算隨着。那四面的金鼓聲,吶喊聲,仍然不住,漸漸相逼。項王自知難脫,引騎至一山前,走登崗上,擺成圓陣,慨然顧騎士道:「我自起兵到今,倏已八年,大小七十餘戰,所擋必靡,所擊必破,未嘗一次敗北,因得霸有天下。今日乃被困此間,想是天意已欲亡我,並非我不能與戰呢。
我已自決一死,願為諸君再決一戰,定要三戰三勝,為諸君突圍,斬將搴旗,使諸君知我善戰,今實天意亡我,與我無干,免得向我歸罪了!」善戰必亡,奈何至死不悟。
道言甫畢,漢兵已四面趕集,把山圍住。項王乃分二十八騎為四隊,與漢兵相向。東首有一漢將,不知死活,驅兵登崗,想來活捉項王。項王語騎士道:「君等看我刺殺此將!」說著縱轡欲走,又回頭顧語道:「諸君可四面馳下,至東山下取齊,再作三處駐紮罷。」於是奮聲大呼,挺戟馳下,一遇漢將,便猛力戳去。漢將不及躲避,陡被刺落,骨轆轆滾下山去,霎時畢命。漢兵見了,統皆逃還,項王便縱馬下山。山下的漢將,仗着人多勢旺,團團圍繞,竟至數匝,都被項王殺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