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鄰里之間,見說高愚溪在福建巡按處抽豐回來,盡來觀看。看見行李沉重,貨物堆積,傳開了一片,道:「不知得了多少來家。」三家女兒知道了,多着人來問安,又各說著要接到家裡去的話。高愚溪只是冷笑,心裡道:「見我有了東西,又來親熱了。」接着幾番,高愚溪立得主意定,只是不去。正是自從受了賣糖公公騙,至今不信口甜人。這三家女兒,見老子不肯來,約會了一日,同到高文明家裡來見高愚溪。個個多撮得笑起,說道:「前日不知怎麼樣衝撞了老爹,再不肯到家來了。今我們自己來接,是必原到我每各家來住住。」高愚溪笑道:
「多謝,多謝。一向打攪得你們勾了,今也要各自揣己,再不來了。」三個女兒,你一句,我一句,說道:「親的只是親,怎麼這等見棄我們?」高愚溪不耐煩起來,走進房中,去了一會,手中拿出三包銀子來,每包十兩,每一個女兒與他一包,道:「只此見我老人家之意,以後我也再不來相擾,你們也不必再來相纏了。」又拿了一個柬帖來付高文明,就與三個女兒看一看。眾人爭上前看時,上面寫道:「平日空囊,止有親侄收養;今茲余橐,無用他姓垂涎!一生宦資已歸三女,身後長物悉付侄兒。書此為照。」女兒中頗有識字義者,見了此紙,又氣忿,又沒趣,只得各人收了一包,且自各回家裡去了。
高愚溪磬將所有,盡交付與侄兒。高文明那裡肯受,說道:「伯伯留些防老,省得似前番缺乏了,告人更難。」高愚溪道:「前番分文沒有時,你兀自肯白養我;今有東西與你了,倒怠慢我不成?我老人家心直口直,不作久計了,你收下我的。一家一計過去,我到相安。休分彼此,說是你的我的。」高文明依言,只得收了。以後盡心供養,但有所需,無不如意。高愚溪到底不往女兒家去,善終於侄兒高文明之家。所剩之物盡歸侄兒,也是高文明一點親親之念不衰,畢竟得所報也。
廣文也有遇時人,自是人情有假真。
不遇門生能報德,何緣愛女復思親?
卷
27 偽漢裔奪妾山中 假將軍還姝江上
曾聞盜亦有道,其間多有英雄。
若逢真正豪傑,偏能掉臂于中。
昔日宋相張齊賢,他為布衣時,值太宗皇帝駕幸河北,上太平十策。太宗大喜,用了他六策,余四策斟酌再用。齊賢堅執道:「是十策皆妙,盡宜亟用。」太宗笑其狂妄,還朝之日,對真宗道:「我在河北得一宰相之才,名曰張齊賢,留為你他日之用。」真宗牢記在心,後來齊賢登進士榜,卻中在後邊。真宗見了名字,要拔他上前,爭奈榜已填定,特旨一榜盡踢及第,他日直做到宰相。
這個張相未遇時節,孤貧落魄,卻倜儻有大度。一田偶到一個地方,投店中住止。其時適有一夥大盜劫掠歸來,在此經過。下在店中造飯飲酒,槍刀森列,形狀猙獰。居民恐怕拿住,東逃西匿,連店主多去躲藏。張相剩得一身在店內,偏不走避。看見群盜吃得正酣,張相整一整中幘,岸然走到群盜面前,拱一拱手道:「列位大夫請了,小生貧困書生,欲就大夫求一醉飽,不識可否?」群盜見了容貌魁梧,語言爽朗,便大喜道:「秀才乃肯自屈,何不可之有?但是吾輩粗疏,恐怕秀才見笑耳。」即立起身來請張相同坐。張相道:「世人不識諸君,稱呼為盜,不知這盜非是齷齪兒郎做得的。諸君多是世上英雄,小生也是慷慨之士,今日幸得相遇,便當一同歡飲一番,有何彼此?」說罷,便取大碗斟酒,一飲而盡。群盜見他吃得爽利,再斟一碗來,也就一口吸乾,連吃個三碗。又在桌上取過一盤豬蹄來,略擘一擘開,狼饗虎嚥,吃個磬盡。群盜看了,皆大驚異,共相希吒道:「秀才真宰相器量!能如此不拘小節,決非凡品。他日做了宰相,宰制天下,當念吾曹為盜多出於不得已之情。今日塵埃中,願先結納,幸秀才不棄!」各各身畔將出金帛來贈,你強我賽,堆了一大堆。張相毫不推辭,一一簡取,將一條索子捆縛了,攜在手中,叫聲聒噪,大踏步走出店去。此番所得倒有百金,張相盡付之酒家,供了好些時酣暢。只此一段氣魄,在貧賤時就與人不同了。這個是膽能玩盜的,有詩為證:
等閒卿相在塵埃,大嚼無慚亦異哉!
自是胸中多磊落,直教劇盜也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