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頁
北京話,實在是歷史長時間冶煉、北方多民族多方交融的結果。後一點對於北京話的形成、發展,在我看來更為重要。自遼金元至清,北京一直處于少數民族政權統治之下,語言不可能不受到少數民族語言的影響。明初遷都北京城之後,隨遷而來的江淮一帶的官員、隨從至百姓,無形中使得北方語言和中原語言大融和,呈現語言雜交,使之更為豐富也更富於新鮮的活力。
這種活力進入清代,使得北京話演變成更現代的北京話。一部《紅樓夢》就是用這種北京話寫成的,即使到現在,《紅樓夢》裡的北京話離我們並不遙遠,我們讀起來並不費勁。
細琢磨地道的北京老話,能看出北京人的智慧,說出話來,彷彿看得見、摸得着,非常形象,十分給勁。
比如說討價還價,北京人說是「打價」。一個「打」字,將價碼擬人化。以後北京話出現的「宰人」,價太貴坑人,其實都是從這根筋上繁衍出來的。
比如說盯着,北京人說是「賊着」,賊讀平聲。如賊一樣不錯眼珠一樣瞄着你,那是什麼勁頭?
比如說辦事稀鬆,北京人說「不着調」,連調門都着不着的主,你還能指望他把事情幹成了?
比如天剛黑,北京人說是「擦黑」,剛和黑擦個邊,這分寸勁!
比如說白費事,北京人說「瞎掰」;說彆扭,北京說「窩心」;說順便,北京人說「帶手兒」;說不愛回家,北京人說「這人沒腳後跟」;說隱瞞,北京說「蒙席蓋井」;即使北京人吵架,不說「這事沒完,我不服你」,而是嚷嚷一句「姥姥」……
當然,隨着時代的發展,有些北京話,小時候我們還說,如今已經不大講了。比如「淘喚」
尋找、「殺口」
味道、「霸咋」
亂踩、「轉影壁兒」
躲藏、「蹭棱子」
軟磨硬泡、「拍花子」
拐賣兒童……語言就是一條河,沖走一些、沉澱一些、流失一些、泛着無數簇新而有生命力的浪花,流向一片新的天地,潮隨平野闊,月湧大江流,許多北京話已經不知不覺地流向全國,為各地人運用,只不過沒有人再去意識罷了。比如假招子、貓匿兒、巴結、外塊、栽跟頭、套近乎、找茬兒、倒騰、胡唚……原來實實在在都是地地道道的北京話。
也有一些外地人不用或少用的,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北京話。那是北京的味兒。每一個地方,都有這樣的語言,使得這個地方讓人說起來、聽起來,有了色香味特殊的感覺。二百五、二五眼、飭、敢情、皮實、少興、數落、壓根兒、眼力勁兒、撒鴨子、嗄雜子琉璃球、說話噎人、幹活溜嗖、背書不打奔兒、神聊海哨胡掄……只要這樣的話一說出口,一准能認定是北京人。
說這樣話最地道的,要數北京人藝的老演員,或者衚衕深處曬太陽的老頭老太太。這樣的話北京有了色彩,有了歷史和現實光影交錯的感覺。
現代北京話,應該說是清入關之後,滿人和漢人共同創作的結晶,舒乙先生曾說:「滿人很有語言天賦,對北京語言的形成有很大的作用。」這話講得很有道理。舒乙先生就是滿人,他的父親老舍先生更是用地道的老北京話寫了那麼多北京風味的小說,對滿人語言有過蒐集、研究和創造。當代學者曾經專門研究現今仍流行的北京話中滿語詞,指出如好生、糟改
貶低、侮辱、悄默聲兒、不礙事、偏
吃飯、牙磣、外道、關餉
發工資、打發、哈拉
味道變壞、各ge色
特別、拉虎
幹事不靈、敞開、乍乎、巴不得、耷拉、央格
求人、瞎勒勒
說話……一一都是滿語。
而今年輕人愛說的「牌兒亮」
臉蛋漂亮、「帥」
身材好、氣質好,恰恰也是滿人的創造。
見愛新覺羅·瀛生著《北京土語中的滿語》一書意大利哲學家克羅齊指出,語言的出現,「不再是機械的、人為的或發明的東西,而是創造性的活動和人類精神活動的第一次肯定。」那麼,語言的創造和發展,則更是我們創造性的精神財富。別誤會北京話只會帶兒字音;別鄙夷北京話只會造就侃爺。
1994年
3月
22日于北京 ·
610· 想念地壇史鐵生
史鐵生
1951~,河北涿縣人,作家。著有小說《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散文集《自言自語》、《我與地壇》、《務虛筆記》等。
想念地壇,主要是想念它的安靜。
坐在那園子裡,坐在不管它的哪一個角落,任何地方,喧囂都在遠處。近旁只有荒藤老樹,只有棲居了鳥兒的廢殿頽檐,長滿了野草的殘牆斷壁,暮鴉吵閙着歸來,雨燕盤桓吟唱,風過檐鈴,雨落空林,蜂飛蝶舞,草動蟲鳴……四季的歌詠此起彼伏從不間斷。地壇的安靜並非無聲。
有一天大霧迷漫,世界縮小到只剩了園中的一棵老樹。有一天春光浩蕩,草地上的野花輔輔展展開得讓人心驚。有一天漫天飛雪,園中堆銀砌玉,有如一座晶瑩的迷宮。有一天大雨滂沱,忽而云開,太陽轟轟烈烈,滿天滿地都是它的威光。
數不盡的那些日子裡,那些年月,地壇應該記得,有一個人,搖了輪椅,一次次走來,逃也似的投靠這一處靜地。
一進園門,心便安穩。有一條界線似的,邁過它,只要一邁過它便有清純之氣撲來,悠遠,渾厚。於是時間也似放慢了速度,就好比電影中的慢鏡,人便不那麼慌張了,可以放下心來把你的每一個動作都看看清楚,每一絲風飛葉動,每一縷憤懣和妄想,盼念與惶茫,總之把你所有的心緒都看看明白。
因而地壇的安靜,也不是與世隔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