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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大得超過我的巴掌,新出的綠色的桿兒竟有食指粗,那蓬勃的勁頭真正讓我時時感知初生生命的活力。為了防止暴風折斷它的尚為綠色的嫩桿,我為它立了一根木桿,綁扶在一起,一旦這嫩桿變成褐黑色,顯示它已完全木質化了,就盡可放心了。我于興奮鼓舞裡獨自興嘆,看來栽成樹走捷徑還是不行的。這個火晶柿子樹的起根發苗的全過程完成了,我也就留下了一棵樹的生命的完整印象,至今難以忘懷。
這株火晶柿樹後來就沒有故事了。沒有蟲害病菌侵害,在院裡也避免了牛馬豬羊的騷擾,對水呀肥呀也不講究,忽忽喇喇就長起來了,分枝分杈了,長過牆頭了,形成一株青春活力的柿樹了。這年冬天到來時,我離開久居的祖屋老院,遷進城裡去,一年難得回來幾次。有一年回來正遇著它開花,四方卷沿的米黃色小花令人心動,我忍不住摘下兩朵在嘴裡嚼着嚥下,一股帶澀的甜味兒,竟然回味起背着父母用竹竿偷打下來的生柿子的感覺。
今年春節一過,我終於下定決心回歸老家,爭取獲得一個安靜吃草安靜回嚼的環境。我的屋檐上時有一對追逐着求偶的咕咕咕叫着的斑鳩。小院裡的樹枝和花叢中常常棲息着一群或一對色彩各異的鳥兒。隔牆能聽到鄉友們議論天氣和莊稼施肥澆水的農聲。
也有小牛或羊羔竄進我忘了關閉的大門。看著一個個忙着農事忙着趕集售物的男人女人毫不注意修飾的衣着,我常常想起那些高級賓館車水馬龍衣冠楚楚口紅眼影的景象。這是鄉村。那是城市。
大家都忙着。大家都在爭取自己的明天。
我的柿樹已經碗口粗了。我今年才看到了它出芽、開花、坐果到成熟的完整的生命過程。十月初,柿子日漸一日變得黃亮了,從濃密的柿樹葉子裡顯現出來,在我的牆頭上方,造成一幅美麗的風景。我此時去了一趟滇西,回來時,妻子已經讓人摘卸了柿子。
裝在紙箱裡的火晶柿子開始軟化。眼看得由橙黃日漸一日轉變為紅亮。有朋自城裡來,我便用竹籃盛上,忍不住說明:這是自家樹上的產物。多路客人無論長幼無論男女無不驚嘆這火晶柿子的醇香,更兼着一種自家種植收穫的鄉韻。
看著客人吃得快活,我就想起一件有關火晶柿子的軼趣。某年到一個筆會,與一位作家朋友聊天,他說某年到陝西參觀兵馬俑的路上,品嚐了火晶柿子,尤感甘美,臨走時又特意買了一小籃,帶回去給尚未嘗過此物的南方籍的夫人。這種軟化熟透的火晶柿子,稍碰即破,當地農民用剝去了粗皮的柳條編織的小籃兒裝着,一層一層倒是避免了擠壓。他一路汽車火車,此物不能裝箱,就那麼拎着進了家門,便滿懷愛心獻給了親愛的夫人。
揭開柳條小籃,取出上邊一層紅亮亮的柿子,情況頓覺不妙,下邊兩層卻變成了石頭。可以想像他的懊喪和生氣之狀了。事過多年和我相遇聊起此事,仍然火氣難抑,末了竟衝我說,人說你們陝西人老實,怎麼這樣惡劣作假?幾個柿子倒不值多少錢,關鍵是讓我幾千里路拎着它,卻拎回去一籃子石頭,你說氣人不氣人?這在誰也會是懊喪氣惱的,然而我卻調侃道,假導彈假飛船沒準兒都弄出來了,陝西農民給柿籃子裡塞幾塊石頭,在中國蓬蓬勃勃的造假行業裡,只能算是啟蒙生或初級水平,你應該為我的鄉黨的開化而慶祝。朋友也就笑了。
我隨之自我調侃,你知道我們陝西人總結經濟發展滯後的原因是什麼嗎?不急不躁,不跑不跳,不吵不閙,不叫不到,不給不要,所謂關中人的「十不」特性。所以說,一個兵馬俑式的農民用當地稱做料僵石
此石特輕的石頭冒充火晶柿子,把諸如我所欽敬的大城市裡的名作家哄了騙了涮了一回,多掏了他幾枚銅子,真應該慶祝他們腦瓜裡開始安上了一根轉軸兒,靈動起來了。
玩笑說過也就風吹雨打散了。我卻總想著那些往柳條編的小籃裡塞進冒充火晶柿子的石頭的農民鄉黨,會是怎樣一種小小的得意…… ·
604· 台北故宮看畫小記馮驥才
馮驥才
1942~,浙江慈溪人,作家。著有小說《義和拳》、《三寸金蓮》,散文集《珍珠鳥》等。
去台灣前,友人們見我便說:「一定要看看台北的故宮呀。」這故宮是故宮博物院的簡稱。
我連連點首說是。這之中另有一層緣故,便是少時習畫,手中有一套家藏的《故宮周刊》。故宮所藏的書畫珍玩,都印在上邊。這套畫集几乎被我翻爛。
不少名畫不但如印腦海,還一遍遍摹寫於手下。這些畫大都在
1949年被搬到台灣,看不到真跡,只能從這印成巴掌大小的畫面中領略原作的精神。「文革」後,此畫集又被闖入者付之一炬。那些畫便從此訣別,全然化為一片美麗又迷離的夢了。
眼睛看不見的,只有靠心來看。凡是靠心來看的大多是消失的事物。誰想到它還能返回到眼前?
到了台北,自然是急切切尋得故宮的大門便一頭紮進去。今年正值故宮博物館七十週年大慶,海峽兩岸故宮同慶吉日,都將珍存國寶悉數捧出;台北故宮展出的是它庋藏最富的宋人繪畫,這便使我得以盡覽歷時千載、與日月同輝的東方傑作。
走入展館,所有我曾經迷戀的、臨摹過的、印在《故宮周刊》上的那些名畫的原作,都一幅幅掛在這裡。邊走邊停邊看,過往的歲月便悄悄地令人感動地來到身邊。原來藝術中也有時光隧道。一時連易培基題寫「故宮周刊」那幾個歪歪斜斜的字也從記憶深處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