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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不喜歡紅茶,無論怎樣名貴的紅茶,「玉碗盛來琥珀光」,——我嫌它太像釅釅的酒了。我不怕睡過去,但怕醉過去,我寧要夢鄉而不願墜入醉鄉。還拒絶花茶,因它的香是外加,是別的花的香。就像一個被脂粉擦香了的女人,香是香的,香得刺鼻,卻無一點女人自身的氣息了。
奇怪的是,女人們不但喜歡塗脂抹粉,且又往往喜歡吃花茶,難道還嫌她們外加的香不夠多多的嗎?
我只飲用綠茶,一因它的綠,綠是茶的本色;二因它的苦,苦是茶的真味。聞一多詩云:「我的糧食是一壺苦茶。」我斷定他這壺苦茶必是綠茶。是綠茶沏出的一壺苦;同時又是苦茶沏出的一壺綠。
這茶卻又是清淡的,是清淡的綠與清淡的苦的混合。一壺春茗在手,目中有綠,心中有苦,這才能進入境界,成為角色,否則,終不能算作茶的知音。
這裡順便說說,我極歎賞聞一多的這句詩,可題上畫幅,可鎸入印章。郭小川詩有「杯中美酒,盤中水餃」八字,亦佳,但只宜題畫而不宜入印。新詩以句勝者鳳毛麟角,遠不如古典詩詞的警策。這或許由於古典詩詞以句為造境單位,而新詩造境動輒以段、以節,空大其殻,經不起單摘。
此中利弊,似頗需詩人們善自斟酌。
現在再回到茶上來。吃茶正式成為我生活內容的一部分,至今已積有三十餘年。換句話說,我的下半生是被茶的綠和苦浸透了的。十年「文革」浩劫,也不曾間斷這綠和苦的浸透,真是個奇蹟。
當然,這該歸功於我的妻子,她像數算着一顆顆珍珠似的,謹慎地數算着當時勉強維持一家最低生活水準的那點點費用,盡最大努力保證供應了我那「一壺苦茶」的「糧食」。記得深更半夜裡,突然停電了。她從哪裡摸出半截紅燭,點上,又為我重沏上一杯茶,這情景,很容易調動詩興。但,她這是為了讓我不誤時限,趕寫出明天就要交上去的「認罪書」啊!我是在寫着「認罪書」的時候,在半截紅燭的光照之下,凝視着手邊的那杯茶,才感悟到茶的綠,不但是茶的本色也是生命的本色;而茶的苦,不但是茶的真味也是生命的真味啊!「認罪書」一遍遍地寫着,我卻仍有着一夜夜的安睡。
這麼說,茶可以濾清夢境,安人魂魄,又有什麼不可理喻的呢?
選自《作家》,
1990年第
4期 ·
596· 娓娓與喋喋余光中
余光中
1928~,福建永春人,生於台灣。著有散文集《逍遙游》、《聽聽那冷雨》,詩集《五陵少年》、《白玉苦瓜》等。
不知道我們這一生究竟要講多少句話?如果有一種電腦可以統計,像日行萬步的人所帶的計步器那樣,我相信其結果必定是天文數字,其長,可以繞地球幾周,其密,可以下大雨幾場。情形當然因人而異。有人說話如參禪,能少說就少說,最好是不說,盡在不言之中。有人說話如嘶蟬,並不一定要說什麼,只是無意識的口腔運動而已。
說話,有時只是掀唇搖舌,有時是為了表情達意,有時,卻也是一種藝術。許多人說話只是避免冷場,並不要表達什麼思想,因為他們的思想本就不多。至于說話而成藝術,一語而妙天下,那是可遇而不可求:要記入《世說新語》或《約翰生傳》才行。哲人桑塔耶納就說:「雄辯滔滔是民主的藝術;清談娓娓的藝術卻屬於貴族。
」他所指的貴族不是階級,而是趣味。
最常見的該是兩個人的對話。其間的差別當然是大極了。對象若是法官、醫師、警察、主考之類,對話不但緊張,有時恐怕還頗危險,樂趣當然是談不上的。朋友之間無所用心的閒談,如果兩人的識見相當,而又彼此欣賞,那真是最快意的事了。
如果雙方的識見懸殊,那就好像下棋讓子,玩得總是不暢。要緊的是雙方的境界能夠交接,倒不一定兩人都有口才,因為口才宜于應敵,卻不宜用來待友。甚至也不必都能健談:往往一個健談,一個善聽,反而是最理想的配合。可貴的在於共鳴,不,在於默契。
真正的知己,就算是脈脈相對,無聲也勝似有聲:這情景當然也可以包括夫妻和情人。
這世界如果儘是健談的人,就太可怕了。每一個健談的人都需要一個善聽的朋友,沒有靈耳,巧舌拿來做什麼呢?英國散文家海斯立德說:「交談之道不但在會說,也在會聽。」在公平的原則下,一個人要說得盡興,必須有另一個人聽得入神。如果說話是權利,聽話就是義務,而義務應該輪流負擔。
同時,仔細聽人說話,輪到自己說時,才能充分切題。我有一些朋友,迄未養成善聽人言的美德,所以跟人交談,往往像在自言自語。凡是音樂家,一定先能聽音辨聲,先能收,才能發。仔細聽人說話,是表示尊敬與關心。
善言,能贏得聽眾。善聽,才贏得朋友。
如果是幾個人聚談,又不同了。有時座中一人侃侃健談,眾人睽睽恭聽,那人不是上司、前輩,便是德高望重,自然擁有發言權,甚至插口之權,其他的人就只有斟酒點煙、隨聲附和的分了。有時見解出眾、口舌便捷的人,也能獨攬話題,語驚四座。有時座上有二人焉,往往是主人與主客,一來一往,你問我答,你攻我守,左右了全席談話的大勢,也能引人入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