讚美第一朵花。荷葉上花拉花響了,母親便把雨傘尋出來,小蓮子會給我送去。
大雨忽然來了。一個青色的閃照在槐樹上,我趕緊跑到柴草房裡去。那是距我所在處最近的房屋。我爬上堆近屋頂的蘆柴上,聽水從高處流下來,響極了,訇——,空心的老桑樹倒了,葡萄架塌了,我的四近越來越黑了,雨點在我頭上亂跳。
忽然一轉身,牆角兩個碧綠的東西在發光!哦,那是我常看見的老貓。老貓又生了一群小貓了。原來它每次生養都在這裡。我看它們攢着吃奶,聽著雨,雨慢慢小了。
那棵龍爪槐是我一個人的。我熟悉它的一切好處,知道哪個枝子適合哪種姿勢。雲從樹葉間過去。壁虎在葡萄上爬。
杏子熟了。何首烏的藤爬上石筍了,石筍那麼黑,蜘蛛網上一隻蒼蠅。蜘蛛呢?花天牛半天吃了一片葉子,這葉子有點甜麼,那麼嫩。金雀花那兒好熱閙,多少蜜蜂!波——,金魚吐出一個泡,破了,下午我們去撈金魚蟲。
香椽花蒂的黃色彷彿有點憂鬱,別的花是飄下,香椽花是掉下的,花落在草葉上,草稍微低頭又彈起。大伯母掐了枝珠蘭戴上,回去了。大伯母的女兒,堂姐姐看金魚,看見了自己。石榴花開,玉蘭花開,祖母來了,「莫掐了,回去看看,瓶裡是甚麼?我下來了,下來扶您。
」
槐樹種在土山上,坐在樹上可看見隔壁佛院。看不見房子,看到的是關着的那兩扇門,關在門外的一片田園。門裡是什麼歲月呢?鐘鼓整日敲,那麼悠徐,那麼單調。門開時,小尼姑來抱一捆草,打兩桶水,隨即又關上了。
水東東的滴回井裡。那邊有人看我,我忙把書放在眼前。
家裡宴客,晚上小方廳和花廳有人吃酒打牌。
我記得有個人吹得極好的笛子。燈光照到花上,樹上,令人極歡喜也十分憂鬱。點一個紗燈,從家裡到園裡,又從園裡到家裡,我一晚上總不知走了無數趟。
有親戚來去,多是我照路,說哪裡高,哪裡低,哪裡上階,哪裡下坎。若是姑媽舅母,則多是扶着我肩膀走。人影人聲都如在夢中。但這樣的時候並不多。
平日夜晚園子是鎖上的。
小時候膽小害怕,黑的,樹影風聲,令人卻步。而且相信園裡有個「白鬍子老頭子」,一個土地花神,晚上會出來,在那個土山後面,花樹下,冉冉的轉圈子,見人也不避讓。
有一年夏天,我已經像個大人了,天氣鬱悶,心上另外又有一點小事使我睡不着,半夜到園裡去。一進門,我就停住了。我看見一個火星。咳嗽一聲,招我前去,原來是我的父親。
他也正因為睡不着覺在園中徘徊。他讓我抽一支菸,
我剛會抽菸我搬了一張籐椅坐下,我們一直沒有說話。那一次,我感覺我跟父親靠得近極了。
四月二日。月光清極,夜氣大涼。似乎該再寫一段作為收尾,但又似無須了。便這樣吧,日後再說。
逝者如斯。
選自《文藝》,
1945年
6月第
2卷第
3期 ·
590· 昆明的吃食汪曾祺
汪曾祺
1920~1997,江蘇高郵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邂逅集》、《汪曾祺短篇小說選》,散文集《蒲橋集》、《晚飯花集》等。
幾家老飯館
東月樓。東月樓在護國路,這是一家地道的雲南飯館。其名菜是鍋貼烏魚。烏魚兩片,去其邊皮,大小如雲片糕,中夾宣威火腿一片,于平鐺上文火烙熟,極香美。
宜酒宜飯,也可作點心。我在別處未吃過,在昆明別家飯館也未吃過,信是人間至味。
東月樓另一名菜是醬雞腿。入味,而鷄肉不「柴」。
映時春。映時春在武成路東口,這是一家不大不小的飯館。最受歡迎的菜是油淋鷄。生鷄剁為大塊,以熱油反覆澆灼,至熟,盛以一尺二寸的大盤,蘸花椒鹽吃,皮酥肉嫩。
一盤上桌,頃刻無餘。
映時春還有兩道菜為別家所無。一是雪花蛋。乃以溫油慢炒鷄蛋清,上灑火腿細末。雪花蛋比北方飯館的芙蓉鷄片更為細嫩。
然無宣腿細末則無以發其香味。如用蛋黃,以同法炒之,則名桂花蛋。
這是一個兩層樓的飯館。樓下散座,賣冷葷小菜,樓上賣熱炒。樓上有兩張圓桌,六張大八仙桌,座位經常總是滿的。招呼那麼多客人,卻只有一個堂倌。
這位堂倌真是能幹。客人點了菜,他記得清清楚楚
從前的飯館是不記菜單的,隨即向廚房裡大聲報出菜名。如果兩桌先後點了同一樣菜,就大聲追加一句:「番茄炒鷄蛋一作二」
一鍋炒兩盤。聽到廚房裡鍋鏟敲炒的聲音,知道什麼菜已經起鍋,就飛快下樓,
廚房在樓下,在店堂之裡,菜炒得了,由牆上一方窗口遞出轉眼之間,又一手托一盤菜,飛快上樓,腳踩樓梯,登登登登,麻溜之至。
他這一天上樓下樓,不知道有多少趟。累計起來,他一天所走的路怕有幾十里。客人吃完了,他早已在心裡把賬算好,大聲向樓下賬桌報出錢數:下來幾位,幾十元幾角。他的手、腳、嘴、眼一刻不停,而頭腦清晰靈敏,從不出錯,這真是個有過人精力的堂倌。
看到一個精力旺盛的人,是叫人高興的。
過橋米綫·汽鍋鷄
這似乎是昆明菜的代表作,但是今不如昔了。
原來賣過橋米綫最有名的一家,在正義路近文廟街拐角處,一個牌樓的西邊。這一家的字型大小不大有人知道,但只要說去吃過橋米綫,就知道指的是這一家,好像「過橋米綫」成了這家的店名。這一家所以有名,一是湯好。湯麵一層鷄油,看似毫無熱氣,而湯溫在一百度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