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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 115 / 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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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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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我每天醒在鳥聲裡。我從夢裡就聽到鳥叫,直到我醒來。我聽得出幾種極熟悉的叫聲,那是每天都叫的,似乎每天都在那個固定的枝頭。

有時一隻鳥冒冒失失飛進那個花廳裡,於是大家趕緊關門,關窗子,吆喝,拍手,用書扔,竹竿打,甚至把自己帽子向空中摔去。可憐的東西這一來完全沒了主意,只橫衝直撞的亂飛,碰在玻璃上,弄得一身蜘蛛網,最後大概都是從兩椽之間空隙脫走。


  

園子裡時時曬米粉,曬灶飯,曬碗兒糕。怕鳥來吃,都放一片紅紙為了這個警告鳥兒照例就不來。我有時把紅紙拿掉讓它們大吃一陣,到覺得它們太不知足時便大喝一聲趕去。

我為一隻鳥哭過一次。那是一隻麻雀或是癩花。也不知從甚麼人得來的,歡喜的了不得,把父親不用的細篾籠子挑出一個最好的來給它住,配一個最好的雀碗,在插架上放了一個荸薺,安了兩根風藤跳棍,整整忙了一半天。第二天起得格外早,把它掛在紫藤架下。

正是花開的時候,我想是那全園最好的地方了。一切弄得妥妥噹噹後,獨自還欣賞了好半天,我上學去了。一放學,急急回來,帶著書便去看我的鳥。籠子掉在地下,碎了,雀碗裡還有半碗水,「我的鳥,我的鳥吶!」父親正在給碧桃花接枝,聽見我的聲音,忙走過來,把籠子拿起來看看,說「你掛得太低了,鳥在大伯的玳瑁貓肚子裡了。

」哇的一聲,我哭了。父親推着我的頭回去,一面說「不害羞,這麼大人了。」

有一年,園裡忽然來了許多夜哇子。這是一種鷺鶩屬的鳥,灰白色,據說它們頭上那根毛能破天風。所以有那麼一種名。大概是因為它的叫聲如此吧。

故鄉古話說這種鳥常帶來幸運。我見它們吃吃喳喳做窠了,我去告訴祖母,祖母去看了看,沒有說什麼話。我想起它們來了,也有一天會像來了一樣又去了的。我盡想,從來處來,從去處去,一路走,一路望着祖母的臉。

園裡什麼花開了,常常是我第一個發現。祖母的佛堂裡那個銅瓶裡的花常常是我換新對於這個孝心的報酬是有須掐花供奉時總讓我去,父親一醒來,一股香氣透進帳子,知道桂花開了,他常是坐起來,抽支菸,看著花,很深遠的想著甚麼。冬天,下雪的冬天,一早上,家裡誰也還沒有起來,我常去園裡摘一些冰心臘梅的朵子,再摻着鮮紅的天竺果,用花絲穿成幾柄,清水養在白磁碟子裡放在媽我的第一個繼母和二伯母妝台上,再去上學。我穿花時,服伺我的女傭人小蓮子,常拿着撣帚在旁邊看,她頭上也常戴着我的花。

我們那裡有這麼個風俗,誰拿着掐來的花在街上走,是可以搶的,表姐姐們每帶了花回去,必是坐車。她們一來,都得上園裡看看,有甚麼花開得正好,有時竟是特地為花來的。掐花的自然又是我。我樂於幹這項差事。

爬在海棠樹上,梅樹上,碧桃樹上,丁香樹上,聽她們在下面說「這枝,唉,這枝這枝,再過來一點,彎過去的,喏,唉,對了!對了!」冒一點險,用一點力,總給辦到。有時我也供獻一點意見,以為某枝已經盛開,不兩天就全落在檯布上了,某枝花雖不多,樣子卻好。有時我陪花跟她們一道回去,路上看見有人看過這些花一眼,心裡非常高興。碰到熟人同學,路上也會分一點給她們。

想起繡球花,必連帶想起一雙白緞子繡花的小拖鞋。這是一個小姑姑房中東西。那時候我們在一處玩,從來只叫名字,不叫姑姑。只有時寫字條時如此稱呼,而且寫到這兩個字時心裡頗有種近於滑稽的感覺。

我輕輕揭開門帘,她自己若是不在,我便看到這兩樣東西了。太陽照進來,令人明白感覺到花在吸着水,彷彿自己真分享到吸水的快樂。我可以坐在她常坐的椅子上,隨便找一本書看看,找一張紙寫點甚麼,或有心無意的畫一個枕頭花樣,把一切再恢復原來樣子不留甚麼痕跡,又自去了。但她大都能發覺過誰來過了。

那第二天碰到,必指着手說「還當我不知道呢。你在我繃子上戳了兩針,我要拆下重來了!」那自然是嚇人的話。那些繡球花,我差不多看見它們一點一點的開,在我看書作事時,它會無聲的落兩片在花梨木桌上。繡球花可由人工着色。


  
在瓶里加一點顏色,它便會吸到花瓣裡。除了大紅的之外,別種顏色看上去都極自然,我們常以騙人說是新得的異種。這只是一種遊戲,姑姑房裡常供的仍是白的。為甚麼我把花跟拖鞋畫在一起呢?真不可解。

——姑姑已經嫁了,聽說日子極不如意。繡球快開花了,昆明漸漸暖起來。

花園裡舊有一間花房,由一個花匠管理。那個花匠彷彿姓夏。關於他的機伶促狹,和女人方面的恩怨,有些故事常為舊日傭仆談起,但我只看到他常來要錢,樣子十分狼狽,局侷促促,躲避人的眼睛,尤其是說他的故事的人的。花匠離去後,花房也跟着改造園內房屋而拆掉了。

那時我認識花名極少,只記得黃昏時,夾竹桃特別紅,我忽然又害怕起來,急急走回去。

我愛逗弄含羞草。觸遍所有葉子,看都合起來了,我自低頭看我的書,偷眼瞧它一片片的開張了,再猝然又來一下。他們都說這是不好的,有甚麼不好呢。

荷花像是清明栽種。我們吃吃螺螄,抹抹柳球,便可看佃戶把馬糞倒在幾口大缸裡盤上藕秧,再蓋上河泥。我們在泥裡找蜆子,小蝦,覺得這些東西搬了這麼一次家,是非常奇怪有趣的事。缸裡泥曬乾了,便加點水,一次又一次,有一天,紫紅色的小觜子冒出來了水面,夏天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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