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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對於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對於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提倡幽默作為一個口號,一種標準,正是缺乏幽默的舉動;這不是幽默,這是一本正經的宣傳幽默,板了面孔的勸笑。我們又聯想到馬鳴蕭蕭了!聽來聲音倒是笑,只是馬臉全無笑容,還是拉得長長的像追悼會上後死的朋友,又像領導青年的先進的大師。
大凡假充一樁事物,總有兩個動機。或出於尊敬,例如俗子尊敬藝術,則收集骨董,附庸風雅。或出於利用,例如混蛋有的企圖,則利用宗教道德,假充正人君子。幽默之被假借,不出這兩個緣故,然而幽默畢竟充不得真。
西洋人以笑聲清揚者為「銀笑」
Silverylaughter,假幽默像摻了鉛的偽幣,發出重濁獃木的聲音,只能算鉛笑。不過「銀笑」也許是賣笑得利,笑中有銀之意,好比說書中有黃金屋;姑備一說,供給辭典學者的參考。
選自《寫在人生邊上》初版本,
1941年
12月,上海開明書店 ·
576· 枇杷何家槐
何家槐
1911~1969,曾用筆名永修、先河等。浙江義烏縣人。作家、評論家。著有短篇小說集《寒夜集》等,散文集《稻梁米》等及文學評論多種。
自己最愛吃的水果,除了梨子,就是枇杷了。
這種嗜好完全是與生來的,彷彿在娘胎裡,就已學會了吃梨子和枇杷的本領,一點也用不到什麼訓練,不像吃橄欖或香蕉的那樣麻煩。
在年輕時候,梨子是吃透了的,因為好幾個親戚家裡全有,每到梨熟的時節,我就帶領着堂兄弟們,分頭去吃個痛快。這裡住幾天,那裡住幾天,好容易就把一二個月在梨樹下面混過去了。回家來也絶對不會空手,不是滿籃,就是盈筐,算是親戚們對我母親的餽贈,但結果還是被我這個「梨種」代吃了的。而且等到梨市快完的時候,親戚們又把一些被鳥啄過的梨子送來,他們說這是最末一次的「嘗味」。
那種梨子雖則有點兒爛了,卻是最大最甜最香,最能引人流涎沫的。
枇杷卻就來路狹窄,難以吃到了。我自己家裡是從來不種果樹的,親戚家裡又剛好缺乏枇杷;市上雖則可以買到,門前也時常有小販挑着叫賣,但母親從來捨不得買一次。她說茶飯是少不了的東西,水果卻是毫無用處的,如果吃出癮來,那就只有受凍受餓。勤儉是家裡一直繼承下來的教訓,祖父是連孩子們要一個銅子買一個燒餅,也是要把他的那根枴杖打斷才甘心的,父親也對浪費主張絶不容情的人。
因此不論怎樣口饞,也只能咽咽口沫算了。
我想最苦的,是看到一種心愛的東西,卻不能得到手時的焦急。這種經驗,我在枇杷的身上,嘗得很透。原來我跟母親是睡在樓上的,只要窗門一開,就可以看到世遂媽園裡的一樹枇杷,一架葡萄。葡萄倒沒有什麼,枇杷卻使我神魂顛倒了。
別說看到那纍纍的,金黃色的果子,就是在那些果子還是青色的時候,我也是晚上睡不成覺的。夜裡老是不安地做着夢。覺得自己早已飛出窗外,爬在那株翠綠色的樹上,在密層層的葉叢中摘着枇杷,因為是瞞着園主人和母親的,所以全身顫抖着,在甜蜜的快感中夾雜着偷竊秘密的恐怖。及到醒來,我老是迷迷糊糊的搖醒母親說:
「媽,我做了夢來。」
白天工作得疲倦了的母親,只含含混混的應了一聲「唔」,馬上又沉在酣睡中。但我忍不住不把心中的秘密告訴人家,因此在極度的興奮中,我又用蠻勁搖醒了她。
「幹嗎不好好睡覺?」
她有點惱了。
「我睡不着……媽,你聽狗叫得多響,恐怕有人在世遂媽的園裡偷枇杷,而且,我剛剛做了夢來……」
「人家偷枇杷和你有什麼相干?」
「可是,媽,明天我們買點枇杷吃吃,不是好嗎?」
「不要發痴,如果再說得高聲一點,爺爺準會爬起來敲斷你的腿子!」
這種說話是不止一次的,有的時候我竟一連幾夜把母親吵醒,這糾纏使我失去了一部分母愛。祖父的嚴酷着實使我害怕,他把只偷了幾個銅子出去買桃子吃的小叔父追着打的情形,是清清楚楚地印在我的心頭的,雖則那時候我還只有七歲。他視錢如命,吝嗇是他的第二生命,跟俗話說的一樣,看一個錢簡直像看一個箬帽的,覺得它是碩大無比的樣子。但雖是這樣,我卻還是耐不住,不跟母親談些夢話,不管睡在隔壁的祖父會不會聽到,因為不這樣簡直無以自慰。
不知是在晚上聽到了我們的談話,還是覺察到了我在看到枇杷擔子時候的貪饞情形,祖父老是憑空地在吃飯的時候說:
「現在要吃枇杷,以後不是要吃人參了嗎?」
雖然話是帶著諷刺的,他的臉色卻陰沉得像雨天雲霧,整個臉像豬肚似的掛下來,眼睛像酒杯似的突出眼眶。
「不要吃飯,還是吃枇杷的好吧。」
聽到這些話,父親也是非常嚴厲的看著我!彷彿我犯了什麼過錯,否則祖父決計不會這麼說我的——因為祖父是家主,他的話自然是聖旨!
母親卻掩着筷子,向我白白眼,叫我識相點跑開去吃。
那種時候我几乎想哭了,如不是哭起來更要受打挨罵。在家裡,小孩子是不能訴苦的,服從是他們的義務,是他們得到大人垂憐和撫愛的代價。因此每次我挨了罵,只自流淚,雖則每次都是受着白冤枉,並沒有一點理由。
可是事情終於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