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忽然呼呼地吹來更猛烈的幾陣風,風篷着了濕重又離開水面。旅客連「哎喲」都喊不出來,只把兩隻手緊緊地支撐着艙篷或者坐身的木板。撲通,撲通,三四個船伕跳到水裡去了。他們一齊扳住船的高起的一邊,待留在船上的船伕把風篷落下來,他們才水淋淋地爬上船艄,濕了的衣服也不脫,拿起櫓來就拚命地劃。
說到航船,凡是搖船的跟坐船的差不多都有一種哲學,就是「反正總是一個到」主義。反正總是一個到,要緊做什麼?到了也沒有燒到眉毛上來的事,慢點兒也嘸啥。所以,船伕大多銜着一根一尺多長的煙管,閉上眼睛,偶爾想到才吸一口,一管吸完了,慢吞吞捻了煙絲裝上去,再吸第二管。正同「噹噹船」相反,他們中間很少四十以下的人。
煙吸暢了,才起來理一理篷索,泡一壺公眾的茶。可不要當做就要開船了,他們還得坐下來談閒天。直到專門給人家送信帶東西的「擔子」回了船,那才有點兒希望。好在坐船的客人也不要不緊,隔十多分鐘二三十分鐘來一個兩個,下了船重又上岸,買點心哩,吃一開茶哩,又是十分或一刻。
有些人買了燒酒豆腐乾花生米來,預備一路獨酌。有些人並沒有買什麼,可是帶了一張源源不絶的嘴,還沒有坐定就亂攀談,挑選相當的對手。在他們,遲些兒到實在不算一回事,就是不到又何妨。坐慣了輪船火車的人去坐航船,先得做一番養性的功夫,不然,這種陰陽怪氣的旅行,至少會有三天的悶悶不樂。
航船比「噹噹船」大得多,船身開闊,艙作方形,木製,不像「噹噹船」那樣只用蘆席。艄篷也寬大,雨落太陽曬,船伕都得到遮掩。頭艙中艙是旅客的區域。頭艙要盤膝而坐。
中艙橫擱着一條條長板,坐在板上,小腿可以垂直。但是中艙有的時候要裝貨,豆餅菜油之類裝滿在長板下面,旅客也只得擱起了腿坐了。窗是一塊塊的板,要開就得卸去,不卸就得關上。通常兩旁各開一扇,所以坐在艙裡那種氣味未免有點兒難受。
坐得無聊,如果迴轉頭去看艄篷裡那幾個老頭子搖船,就會覺得自己的無聊才真是無聊。他們的一推一輓距離很小,彷彿全然不用力氣,兩隻眼睛茫然望着岸邊,這樣地過了不知多少年月,把踏腳的板都踏出腳印來了,可是他們似乎沒有什麼無聊,每天還是走那老路,連一棵草一塊石頭都熟識了的路。兩相比較,坐一趟船慢一點兒悶一點兒又算得什麼。坐航船要快,只有巴望順風。
篷桿豎在頭艙與中艙之間,一根又粗又長的木頭。風篷極大,直拉到桿頂,有許多竹頭橫撐着,吃了風,巍然地推進,很有點兒氣派。風最大的日子,蘇州到角直三點半鐘就吹到了。但是旅客究竟是「反正總是一個到」主義者,雖然嘴裡嚷着「今天難得」,另一方面卻似乎嫌風太大船太快了,跨上岸去,臉上不免帶點兒悵然的神色。
遇到頂頭逆風航船就停班,不像「噹噹船」那樣無論如何總得用人力去拼。客人走到碼頭上,看見孤零零的一條船停在那裡,半個人影兒也沒有,知道是停班,就若無其事地迴轉身。風總有停的日子,那麼航船總有開的日子。忙於寄信的我可不能這樣安靜,每逢校工把發出的信退回來,說今天航船不開,就得擔受整天的不舒服。
刊于《太白》
1卷
7號
1934年12月20日,署名葉聖陶;
1981年
11月
23日修改 ·
514· 牽牛花葉聖陶
葉聖陶
1894~1988,江蘇蘇州人,作家、教育家。著有小說集《隔膜》,長篇小說《倪煥之》,童話集《稻草人》,散文集《劍鞘》、《未厭居習作》等。
手種牽牛花,接連有三四年了。水門汀地沒法下種,種在十來個瓦盆裡。泥是今年又明年反覆用着的,無從取得新的泥來加入,曾與鐵路軌道旁種地的那個北方人商量,願出錢向他買一點兒,他不肯。
從城隍廟的花店裡買了一包過磷酸骨粉,攙和在每一盆泥裡,這算代替了新泥。
瓦盆排列在牆腳,從牆頭垂下十條麻線,每兩條距離七八寸,讓牽牛的藤蔓纏繞上去。這是今年的新計劃,往年是把瓦盆擺在三尺光景高的木架子上的。這樣,藤蔓很容易爬到了牆頭;隨後長出來的互相糾纏着,因自身的重量倒垂下來,但末梢的嫩條便又蛇頭一般仰起,向上伸,與別組的嫩條糾纏,待不勝重量時重演那老把戲;因此牆頭往往堆積着繁密的葉和花,與牆腰的部分不相稱。今年從牆腳爬起,沿牆多了三尺光景的路程,或者會好一點兒;而且,這就將有一垛完全是葉和花的牆。
藤蔓從兩瓣子葉中間引伸出來以後,不到一個月功夫,爬得最快的幾株將要齊牆頭了,每一個葉柄處生一個花蕾,像穀粒那麼大,便轉黃萎去。據幾年來的經驗,知道起頭的一批花蕾是開不出來的;到後來發育更見旺盛,新的葉蔓比近根部的肥大,那時的花蕾才開得成。
今年的葉格外綠,綠得鮮明;又格外厚,彷彿絲絨剪成的。這自然是過磷酸骨粉的功效。他日花開,可以推知將比往年的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