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顧媽媽有了那一千銀子,另尋下所整齊房子,與兒子定了一頭親,正要料理他完姻,那裡有工夫出遠。況旦慷慨的人,七八有些氣骨。他只費得一千銅錢,幾張薄餅,卻換了一千白銀,又迎他保定去,厚款了好幾天,做與他簇綻的一身新衣,也報他得夠了。只管到那邊去,可不被方家道他貪而無厭么。
顧媽媽心裡是這般,也不過要再返幾時才好去。當不起那金氏日日到他家來,哭哭笑笑的纏。顧媽媽沒奈何,只得就同他去。
金氏那裡有路費,丈夫拿回五兩頭,路上用了些,到家買買柴米,早已空空如也。倒是顧媽媽拿出己財來,請了他去。
顧媽媽路上怨道:「我家中有好些事務,你卻追我去討人家惹厭,你女兒又不是今生今世不得見的了,這般性急。若是被廣東客人買了回去時,也趕到廣東去看看不成?」
金氏賠笑道:「媽媽怪你不得,原是我拖你去的不好。我只牢記你的好處就是了。」兩個到了保定,顧媽媽引路投方家來。
那時正是隆冬天氣,金氏身上,穿著一領舊綢夾套子,被朔風吹得來寒抖抖。背個竹籠,扮做賣花婆子,跟顧媽媽入去。
一連走進十幾重門,才到睦姑房中。見睦姑穿著狐貍皮襖,袖了手坐。面前燒一爐木炭,滿屋卻是暖烘烘的,輕嗽一聲,大丫鬟、小丫鬟奔將進來,立滿側旁伺候。
母女兩個相見了,眾人面前,不好說得什麼,只大家含著眼淚。住下五六日,睦姑憐他在家咬菜根,只揀好的東西與他吃。
金氏見無人在面前,便掛著眼淚,自己埋怨自己的不是。
睦姑道:「我母女是天性,就有什麼不是,那有不忘記的。只是女婿心中懷恨,再勸解他不來。」
睦姑也時常打發了眾人,和他母親講些家常話。只要聽見外房靴聲響,方口禾進來,金氏便連忙去躲。
那方口禾聽見說顧媽媽引一個賣花婆子來,原有些疑心。又聽見丫鬟們伙里猜詳說是為什麼奶奶見了那賣花的,大家眼眶子里含兩包淚。方口禾心中明知是金氏,只作不曉得。
一日輕輕兒走到房裡去,金氏正與女兒並肩坐了講話,躲閃不及。
被方口禾見了罵道:「那裡來這野蠻,全沒半點規矩!奶奶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卻和奶奶同坐起來。這樣辨不透的,待我叫人來,剝去那張臉皮便好!」
金氏嚇得立起在旁,瑟瑟的抖。顧媽媽也在房內,忙開言勸道:「老爺息怒。這是老身作伴回來賣花的李嫂。看老身薄面,饒恕了罷。」
方口禾道:「原來如此,我不曉得,倒覺媽媽面上不好看了。」
方口禾便坐下,對顧媽媽道:「媽媽來了好幾日,我忙了些,竟未曾來和媽媽扳談。王家兩個老畜生近來怎樣在那裡。」
顧媽媽笑起來道:「老爺怎這般說。他夫妻兩口,倒都還老健,只是窮不過。老爺如今大富大貴了,應得照顧丈人丈母些才是。」
方口禾道:「媽媽你是旁人,那曉我的恨處。我那年若不是媽媽,一定流落他方,還要餓死。可恨那兩個老畜生,一味欺貧,全沒半毫情分。你不要說什麼照顧,我便剝他的皮,還嫌遲哩。」
說到刻毒處,把腳在地上亂頓,口內千畜生萬畜生的罵。
睦姑聽不過,怨起來道:「就是他兩個不是,也是我的父母。我遠遠到來,可憐身上皮肉,沒一處不破損。自己尋思,也不曾虧負方家,怎麼對了做兒女的罵父母,好叫人難當。」
方口禾方才住罵,氣忿忿走出房門去了。看金氏時,羞恥得來呆神相似,便辭別女兒要回去。
睦姑因沒得錢財經手,只搜索舊時存下的些散碎銀子,約有四十多兩,都把與他母親。對丈夫說了,差人送兩個回懷慶去。
日月如梭,不覺又是半年。睦姑在家,不曉得父母資訊,十分掛念。勸丈夫去接取岳父母來,方口禾只是搖頭不肯。
睦姑又怨道:「你這人也太過當了。先前我爹爹到來,可憐怕你曉得,我竟不曾出見,誰知倒被你見了,叫人縛在外面柱下,受那場羞辱。在後我母親扮做賣花的,前來看我,你酒後說出來,道明曉得是我母親,故意當著面痛罵那一場,可不是我母親又受你羞辱盡了。可怎麼還平不得這口氣,叫我做女兒的,好不心中難過。」說罷,哀哀的哭起來。
方口禾不得已,便差幾個家人到懷慶去,迎丈人丈母。過了幾時,接得王元尚夫妻到來。見了女婿,都抱著羞慚,低了頭不起。
方口禾先講道:「舊歲遠蒙光降,因不曉得,竟十分得罪了。」
夫妻兩個也只是含糊答應了一聲,沒什麼別的話講。方口禾因睦姑說不過,替他夫妻做了幾套衣服。日常供給兩個飲食,也是睦姑分付出來,叫眾人辦得豐盛些。
留在家上,住了一個多月,王元尚夫妻終覺不安,告辭了要回去。方口禾與睦姑留不住,只得贈些銀兩,差人送他歸家。
後來睦始日日勸丈夫,不要記那舊怨,方口禾也漸漸氣平了,時常遣人拿銀子去與岳父母。
方口禾雖點翰林,他在家受享好了,竟不去做官,卻也何嘗不是官。
這多虧那神仙來做門客,不但使他貧而復富,又兼激他賤而致貴,可不勝似馮諼幾倍么。
詩曰:
揮霍誠然意氣豪,獨嗟財儘儘相拋。
暑能默運淮南術,從此春來發舊苗——
THE END